第十四章

越走近自己家,樱子的步子越慢,仿佛她家是块磁铁,磁性跟樱子正好相同,每走一步,樱子都要费好大劲儿抵销阻力。

青松心情倒越来越激动,步子欢快,觉得自己一旦跨进了樱子家的门,就成了樱子家的人。樱子家是块磁铁,吸引着青松往前走。

青松随樱子走进樱子家。客厅墙面上挂着的樱子家全家福大照片立刻吸引住他的目光。

“看出哪里不一样?”樱子边脱外套边问,白毛衣里随即鼓起一对小猫。

“一模一样。”

“嘻嘻,妹妹的红色美人痣在左边眉梢,我的在右边眉梢。”樱子帮青松褪下红色羽绒服。

樱子去榻榻米中间小桌边,倒好煎茶,拉青松落座。

“我们家可没松田先生家房子大。这是客厅兼饭厅。平时,就妹妹,我,还有妈妈。”樱子的手指指点点,忽然停住,定定指向一面稍大的房门,又连忙收回,仿佛触到了一个什么烫手的东西。

顺着樱子的指头,青松看到客厅边有一小走廊,小走廊一边两道小房门,另一边一道稍大的房门。

“你妈妈不知道我要来东京?”

“不知道。你电话里说你要来东京的时候,妈妈和妹妹已经去了夏威夷。”樱子鼻子一酸,埋头哭了起来。

“怎么啦?樱子。”青松绕过小桌,双手着地,一把抱住樱子。

“妈妈还是不……”

“哦……”青松手微微松开,心里七上八下。也难怪,她妈妈从没见过我,自己要是早几天打电话,通知樱子自己要来东京就好啦。

青松起身,去门边旅行包里取出礼物。

“樱子,喏,这是送给妈妈的丝绸衣服,夏天穿着凉快。这是送给妹妹的小挎包。”

“谢谢,”樱子双手接过,放上小桌,转身问,“我的呢?”

“你的,在这里。”青松指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哎哟!你怎么像一头母老虎一样扑上来嘛?啊!榻榻米好硬,幸好倒在下面的是我。”

好半天后,俩人起身,坐回小桌,相对无言,似乎都在跟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搏斗。

“带你参观我的小闺房吧,来。”樱子终于开口说话,起身。

青松跟进樱子的小闺房。噫,小闺房里弥漫着婴儿般乳香。小梳妆台上,摆着小圆镜子,化妆盒,一指高的青瓷小花瓶里插着一小株腊梅。墙面上一张白纸,上画一个大眼睛小虎牙小姑娘正双手合十向着天空祈祷。嘿嘿,肯定是樱子自己画的。床上一个布娃娃好乖。小床好小,俩人一起睡,人就得摞上。

“这就是我的小闺房,嗯哼。” 樱子翻开枕头。

啊?!红丝巾折成心形啦?!你晚晚睡觉都枕着红丝巾?不会是拿出来贴在胸口睡的吧?

青松一把抱住樱子,眼角余光从樱子秀发间扫到,樱子一只手在她自己身后飞快地拨开小床上的布娃娃。

“嘭!”

“哗!”

“不!”樱子猛推开青松。

俩人坐起到床沿。

“樱子,抱歉。”

樱子没吱声,目光惊慌地望一眼青松,赶紧别开脸去,忍不住又回头,见青松也正在朝自己回头,赶忙再次别开脸去。呀!他眼睛里分明有个妖魔探出头来。不,那个妖魔不是躲在他的眼里,分明躲樱子我的心里。也不是躲在樱子我的心里,分明是躲在樱子我心下面某个黑暗地方。那个妖魔在体内好深的地方拱动啦!

青松起身往客厅去,坐到榻榻米小桌边。

樱子跟来,坐到对面,默默倒茶。

俩人忽然成了哑巴,彼此都找不到要说的话。

樱子在心里诅咒:妖魔,快回去!

“我,我,我不想在我妈妈家里。”终于,樱子喉咙梗了梗,轻声说道。

青松内心忽然平静,望着樱子那张娃娃脸,升腾起要那张娃娃脸永远是一张娃娃脸的神圣情感来,手伸过小桌,端起樱子的下巴,说:“樱子,我从小有个习惯,最好的东西总舍不得吃,要留着。”

“樱子为你留着呢,樱花3月为你开。”忽然,樱子以手着地,绕过小桌,扑将过来,抱住青松,“3月里,我做了你的新娘,可别忘了你的诺言,九寨沟新婚旅行,10月里你得为我补上。”

樱子的红红樱花又欲凑上。

青松两个指头一阻:“别再折磨我了。你再折磨我,我怕我会提前做新郎。”

“不!我要,那……好吧。” 樱子松手,起身,欲走还留。终于,喉咙梗了梗,转身,抬手,说,“盥洗间在厨房边,被子在壁橱里。明早,我叫醒你。晚安。”

樱子一走,青松关灯。

黑暗即刻压来,压得青松透不过气,心里惶恐,狠捶自己脑袋。不洗澡了吧,没勇气面对自己赤裸裸的肉体。人一旦脱光了衣服,跟兽类就再没区别。

青松从壁橱里拉出一张被子来,和衣躺下,左转右转睡不着。樱子进房时,好像忘记了上锁?去帮她锁上吧。算啦,这可是樱子自己的家。平时就人家母女仨,用得着上锁?防谁?再说,今晚有我把门。可万一我睡着了有贼来怎么办?还是帮她锁上吧。

青松起身,轻手轻脚去到樱子房门,快到樱子房门了,忽然,听到樱子房内有响动。莫非樱子没睡?

青松赶紧停住,屏息静气,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直响,怕已经被屋里人儿听到?

屋里安静。青松又欲前行,刚一抬腿,屋里又响动啦!是小床减轻重压恢复原状的嘎吱声?樱子下床?不可能!屋里地板上响起沙沙声?手在门后黑暗中触上门把手?她在门后?莫非是怕我?这可是樱子的娘家!是樱子妈的领地。自己怎么能趁人家主人不在家,去偷人家的宝贝。不,那宝贝本来就是我的。我不偷,我要来得堂堂正正。樱子在她妈妈家里,就是她妈妈的闺女;要入了我的洞房,才是我的新娘。樱子说得多美,樱子为你留着呢,樱花三月为你开。

窗外寒风吹。寒风中,夹杂着偶尔一声两声悠长苍凉的“卖烤红薯哦”的吆喝声。

寒风不知几时停了。夜,正深,寒风也睡去。

青松这才想起自己依然站在樱子闺房门前一动不动。费了好大劲儿,移动开早已僵硬的双腿,回到自己被窝。躺下后,依然睡不着,眼睁睁数着窗外“卖烤红薯哦”的吆喝声。声声吆喝,间隔为何那么漫长?

早晨,樱子的房门开了。

樱子蹦出来嚷:“嗨!阿呆,该起床啦。去晚了,你可赶不上飞机,只好留在东京嫁给我。东京可不好找工作,我不要你去卖血,要你街边去卖烤红薯哦。”樱子拖长音调,再次吆喝,“卖烤红薯哦—。”

青松猜想:昨夜,樱子多半也一宿没睡?眼睁睁数着窗外吆喝,共计有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