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还是会选择这么做么?
——呵呵,选择……在很久以前我们就都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不是么?
在这个地下之城,时间总是个模糊的概念,白天和黑夜之余她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加之岛国四季并不甚分明,人们往往在经历了漫长的梅雨洗礼之后才能觉出夏日艳阳的可贵来,而这些在这长夜之城则成了不可能的妄想。
只不过按照手里的历法算算也该到夏天了,似乎因此客人也更加多了。星辉将绢制的日历放在一边,拿起毛笔对着面前的已经翻好的册本呆了好一会儿,也只不过写了两个字,那是刚才在历法上看到属于今日的六曜。
「友引」。
所谓友引——早晚吉,白天凶,收了最后一笔她又兀自笑了起来,好一个白日凶,在这个永夜的桃源乡,何来白日,又何来吉凶?她们,早已沦为商品任人宰割,别说是相信这六曜了,很多的游女们都丢了日历,昏沉度日,年复一年亦不知春秋。
本来,就没有必要不是么,难道要她们手持日历算算自己还有多久青春可以被利用,还有多少日子会被弃之如履?这样未免太过残忍了,所以游女们宁愿醉生梦死的度日也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然而现实总是现实,摆在那里跨不过去,最终成了一道坎。
照例为辉夜大人梳头的时候,乌黑的发一如既往的顺,没有盘成发髻的时候扫在腰间,都是万种的风情。然而此刻星辉手一抖,别开眼去,悄悄在面前背对着自己的人看不到的地方挑起一根,轻轻一扯,然后紧紧攥住手心继续刚才的梳妆。
“辉夜大人,好了。”这么说着,星辉退后一步,镜中映出的女子已没了刚才的风情,高贵而繁复的发髻被六支左右对称的细簪固定住,簪头镶嵌在镂空的花纹中的祖母玉随着左顾右盼的时隐时现,多了几分灵动。星辉思忖着转身拉开柜门,在为数众多的服饰中选出一件裙角有着白色菊瓣图案的木兰色夏罗和服,挂在衣架上。
直到穿戴好,辉夜低头看着正在为自己系上腰带的少女,墨色的瞳中有些不辨喜怒的光彩,“你在藏什么?”
“并没有啊。”星辉笑着摇摇头,灵巧的将墨绿暗纹的带打成萤笼结。
辉夜没有说话,而是轻轻覆上自己腰前的那双手,翻过来打开。半晌之后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指尖顺着衣襟向下,滑过轻薄柔软的衣料,停在刚刚打好的形状漂亮的萤笼结上,“又到夏天了么……”
星辉点点头,将手背到身后,“是,梅雨季应该已经结束了。”
“你还在看日历?”辉夜偏过头去看向身边的少女。从跟着自己的那日她就央求自己给她一本日历,辉夜并没有多想随手将屋里的给了她,反正那种东西之于她们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她想用不了多久星辉会明白的,可没想到都一年多了,她还在坚持,甚至自己找来了新的日历。
“是。”
“……为什么?”辉夜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直视那双湛蓝的眸子,问道。
星辉并没有回答,也不反抗,原本就白皙的肤让她这会儿看起来更似一个乖巧的瓷器娃娃。
“罢了。”失去兴趣的辉夜松了手,转身离开了房间,星辉这才松了口气,摊开手心是一根白发,晶莹如雪。
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就算你刻意忽视,时间还是在向前不停地奔跑着,裹挟着那些最珍贵美好的东西将它们从我们身边抽离,以提醒其之可贵。只不过,在这一片欢歌笑语掩盖下的吉原,失去青春和美貌,却是另一种致命。
尤其是对作为花魁的辉夜姬来说。
身在吉原这么久,星辉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什么都不懂了,辉夜虽身为这吉原的花魁,却也终究不过是同为这牢笼之中的人偶之一——哪怕她再风光体面,哪怕她得宠于夜王凤仙——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一日在这里就永远被打上了阶下囚的符号,她也不过是身陷囹圄之中华贵的人偶,他日失去了美貌,或者夜王腻了,又能有怎样的好下场?
只不过,这一天,似乎比想象中来的还要早。
吉原,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是一个真正拥有治外法权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不受地上的法规和道德的约束,取而代之的,有自己的另一套规矩,而其中之一就是游女们不可以有孩子,否则只有死的下场。
作为商品的她们,又怎么可能被允许有这样的权利呢,从进来的那天起她们就失去了女人的身份,更别说是母亲了。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得到,甚至为此不惜铤而走险。
感受着手中阵阵的胎动,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欣喜,而被围在中间的女子轻轻抚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点亮了墨绿色的瞳,有一种另类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去。这就是为人母的魅力吧,所以即使是违反规定,她们还是拼力保下了这一对母子,藏在这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等待临产。
“谢谢……”停下了抚摸的动作,有着漂亮褐色秀发的女人抬起头,对着围着自己的大家哽咽道。
“没事的。”面前身着艳红色华服的女子笑了,站起来,一双如同蓝绿色眸子荡漾着湖水的温暖,“毕竟这是身在吉原的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不是么?”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的女人都会心的笑了,她说得没错,这个孩子将是所有身在这黑暗中的女人们共同的孩子,代替她们完成那永不可企及的梦。
“呀——”一阵通呼打断了这份安宁,看着面前神色突变的人,日轮立刻而果断的下命令,“要生了,快点准备!”
“是!”所有人紧张却不乱的开始了准备工作,毕竟这么久以来她们都在等待这天了。只不过这场斗争却显得意料之外的艰辛,也许是不愿意面对这个黑暗的世界,那个寄予了所有人希望的生命怎么样都不肯出来。而在这条件有限经验不足的时刻,难产,几乎是致命的。当地上的黑夜被第一缕光射穿的瞬间,一声响亮的啼哭在众人耳中宛若天籁,只是那个已经耗尽力气的母亲连伸手去抚摸那胖胖的脸颊都不可能了。依依不舍的眼眸注视着被抱到面前的婴孩,日轮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是个男孩。”
唇动了动,日轮趴下去,将耳朵附在那已经失去血色的颤抖上,依稀听到了几个音节。
“……晴太,”不知哪里来的最后一丝力气,躺在被褥上的女子抓住了她的袖子,“拜托……带他出去……”
沉默的看着那个缓缓闭上眼睛的人,日轮握住了那只僵在自己衣袖上的苍白的手,“放心,我会的。”
将一切收拾妥当,立在日轮身后的一个女子看着她蹲下身最后抚摸着这个勇敢的母亲秀发,然后轻轻割下一缕用手帕系好,不由的出生问道,“日轮大人,这个孩子……”
“他叫做晴太,”日轮转身,坚定的瞳中不复有刚才的温柔,“我会将他带上地面的。”
“可是日轮大人……”旁边的另一个女子也出声了,“这样太过冒险了,不如换做我来。”
这么说确实不无道理,以日轮现在的身份,这么做风险太大,更何况这样做的下场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可即使为了那微乎其微的一点点希望,她们也不会吝惜努力的,但是如果是日轮大人的话……面前的这个人曾经用自己的笑容将她们已经死去的心从黑暗的禁锢中解救出来,不止如此,日轮的坚强和乐观感染了更多的人,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游女了,而是这条街地位被尊重和仰慕的另一束光芒——不同于高高在上的辉夜大人那份冰冷——而是如同耀眼的阳光一般。
如果她逃跑,一定会成为作为被夜王看中的猎物,而传说中被盯上的那些猎物一定无法再次仰望太阳的。
“不,是她亲自拜托我的,一定要我来完成。”日轮这么说着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经熟睡的婴孩,一抹温和之后是更加决绝的坚定。然而这牢固的监牢又怎会轻易被打破,即使是日轮也只能暂时将孩子藏在这里轮流照顾,然后伺机找到逃跑的机会。
可是三天之后,这个机会却意想不到的自己找上了门。
并没有以往的华妆丽服,只披了一件单色的绉纱的单服,泛着湿润气息的海藻般的长发理在颈侧,明显是刚刚出浴的样子,日轮走进门看到这一幕,然后规矩的低下头去行礼,“辉夜大人。”
“恩。”辉夜姬支着头的手动了动,露出更大一片白玉般的肌肤,“起来。”
日轮刚刚起身,就听到对方淡淡的嗓音抛出了一个意外而直接的问题,“在为那个孩子的事发愁么?”并没有完全的震惊,毕竟是这条街的花魁,身为一人之下的辉夜姬,定了定心神,日轮低下头去,选择静观其变。
“想要带着他逃离这里到地上去么?”并不在意日轮的沉默,辉夜打开了手边的折扇,一挥手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我可以帮你。”
日轮终于抬头,湖水般的瞳闪出怀疑的疑惑,“……为什么?”
辉夜墨色的眸子在折扇后流转出异色的光芒,她微微昂起头,檀木扇骨拉开浅色的面,大片的曼珠沙华盛开了深暗的红,“但是你要想清楚,带着那个孩子,永远离开。”未被胭脂沾染过的唇此刻却是无比诱惑的红,一张,一合,轻轻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不论生死。”
这是一场盛大的豪赌,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日轮是,辉夜也是。
“我答应。”
“好。”辉夜一甩手,大片妖娆的花收在掌心中,终于露出了堪称是微笑的神情,如果忽略掉其中的阴晴莫测的话,“明日巳时,出口会有一个空挡,你要把握机会。”
巳时,地上逐渐热闹之时,而这地下的吉原却刚刚从纸醉金迷中苏醒,是最冷清的时刻。暗暗记下辉夜给的地点,日轮抿了抿唇,起身。最后一次望了一眼面前的这个有着绰约风姿的女人,她终究还是没有言谢,转身离开。
那时是抱着宁为玉碎的觉悟吧,日后她会想起来,若是知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日轮还是会这么做——辉夜在想什么,她当然清楚不过,只不过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她们所珍惜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最终她们也踏上了两条不同的路。而堂堂一代绝妓辉夜姬的路,也在这一刻注定要划上句号了,因为她们都忘了,决定这场赌局输赢的,永远不会是她们,而是这个城池真正的主人——夜王凤仙。
片刻之后,纸门再次被拉开,少女单薄的身影立在门外,而辉夜姬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纸扇出神,连头都没有抬。星辉站了一会儿,走了进来,在对面坐下,细细的观察着这个自己已经不再陌生的人,这会儿看着没有了往日骄傲的姿态,倒是多了许多真实和让人不忍的沧桑。
而此时的地上,升起的朝霞变幻莫测,是她们深藏在记忆深处却再也无可企及的绚丽,染红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