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颠簸,车厢里塞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他们个个面容疲惫不堪。紧挨晓沐的一个中年男子昏昏欲睡,晓沐一再地缩着身子,避让出空间给他的同时又不想挤到右手边的小鹏,左右为难。又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就在中年男人扛在肩上的编织袋险要压在晓沐身上的时候,实在忍不下去的小鹏把晓沐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顺势和她换了个位置。晓沐看着他臭着脸,低下头嘴角含笑。
终于,在客车经过几个小县之后,车厢渐渐有了空座位。冯昱鹏一坐下就马上活动手臂,整个人大松一口气。
“小鹏,我有个问题……从我们出发的时候就想问你。”
“问吧。”小鹏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我们要坐不走高速的车?”
他掩饰那一丁点的尴尬,“哈?有走高速的车吗?”
“当然有。”晓沐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他则眼神躲闪,原本嘻嘻哈哈的脸慢慢冷下来,沉默不语。晓沐收回视线,窗外的风景纵是千篇一律,仍是留下一个个模糊的亮点敲打着尘封的过去。其实这个问题,晓沐心里有答案,可她也在逃避。漫长的路程意味着给冯昱鹏更多的时间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也让晓沐冷静下来思考,卷入这件事情到底是福是祸。
小鹏,阿东,大叶子……这些曾在她的青春里短暂出现,留给她一段回忆而又一个接一个离去的人,此时突然集体回归。晓沐无法形容她的心情,开心,有一点,激动,却又不至于。
她曾无数次幻想着在不经意的一天,小鹏又出现在公车上向他招招手,嬉皮笑脸的坐在她身边,然后絮絮叨叨谈论她在学校的一天;她曾无数次幻想着在不经意的一天,阿东在校门口的大树下等她,摆着‘冰山’脸接过她肩上的书包,晓沐可以同样摆着臭脸质问他昨天去哪里了,就像阿东只是一天没有来接她,而不是十四年;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在不经意的一天,晓沐放学回家,妈妈已经烧好了饭,大叶子和爸爸还在因为一步棋互不退让,晓沐缠着关玄烨讲她如何超常发挥期中的数学终于及格了。
一次次的希望最后变成了奢望,晓沐便不敢再想了。时间把她心底的愿望埋在最深处,晓沐对于未来没有了期待,对于他没有了盼望……
小鹏睡着了,头歪向一边靠在晓沐的肩上。晓沐收敛开始起伏的心情,看着小鹏已经退去稚气的脸庞,才意识到原来时光一晃而过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们都已经长大。
小鹏安静的时候身上有阿东的影子,却不像冯桀。晓沐更愿意将她认识的冯昱东当做两个‘人’,阿东和冯桀。她熟悉阿东,却一点都不了解冯桀。
该悲哀的是她吧?她盼着能见到他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却一直骗自己,忘了,忘了他吧。
晓沐怕冯桀,怕他身上的阴冷,怕他的家世显赫,怕他热切盼望的眼神。晓沐想见他,又不想见这样的他。
他们都变了,晓沐不敢回去活蹦乱跳的样子,又怎样奢求冯桀还是原来的那个阿东?
妈妈去世的那一刻,晓沐曾深深恨他,认为一切都是他的错,偏要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的方式与她重逢。
可她现在不恨了。因为,恨也是一种牵连。
“清河监狱到了!有没有人下车?没下车的就走了啊!”售票员站在车头向后张望,吆喝着。
晓沐马上站起来,也惊醒了小鹏。“有的,有的!请等一下。”晓沐连声抱歉,拉着还迷迷糊糊的小鹏赶忙下车。大客车开走之后扬起漫天的尘土,沙子呛到了晓沐。等尘土纷纷落下的时候,晓沐看清了眼前的灰色高墙,紧闭铁门。
她下意识去看身边人,小鹏紧绷着嘴角,眯着眼睛,眼睛是红的。
事已至此,“走吧。”晓沐迈出了第一步。心脏砰砰乱跳。这种地方让人望而生畏。过了两三秒的时间,她听到身后有跟随的脚步声,偷偷松了一口气。
算他们运气好,今天正是接待日。在填写表格的时候,晓沐发现小鹏磨磨蹭蹭许久,于是她拿起表格。粗略看过去已经七七八八填得差不多了。只是在必填信息一栏中,有一处空白尤其显眼。冯昱鹏的脸色难看,晓沐只好从他手里拿走笔,写上两个字递给了狱警。
手续繁且复杂。在等候区沉默着坐了有二十几分钟的两个人被一位年长的狱警带到一件接待室的门口。晓沐敏感,感受到那位狱警一直在打量冯昱鹏,想着也许是警察的职业习惯并未多想多问。
她拍拍魂不守舍的冯昱鹏,“要进去了。”小鹏仍低着头,纹丝不动。晓沐压低声音又说:“你要是没有准备好,我们就下次再来。”听了这句话,冯昱鹏才有了些反应,他坚定地摇头。“我准备好了。”
狱警为他们打开门。“可以进去了,你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接待室的空间被铁栅栏一分为二。他们所处的这一半,靠近栅栏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另一边是相似的摆设。
站在门口的狱警看他们就这么愣愣的呆站着,于是说:“坐着等吧,他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过来。”他们两人听话的找了个位子坐下。冯昱鹏时不时张望着栅栏后面的那扇门,微微合拢的双手,手指搅在一起。
这里很静,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两个人影出现在门背后,看不清面目。下一刻,那门被打开,一位身穿灰蓝监服的花白头发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腰挺得直直的,眼睛里清澈无比,琥珀色的清澈。这不是晓沐所认为的‘囚犯’,她仰望着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的视线和坐在她身边的冯昱鹏的撞在一起。晓沐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这气氛窒息。这位长辈的眉头皱在一起,他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缓缓摇了摇头,随即马上低下头,坐下。
他们都沉默了。
时间慢慢地走,晓沐的脑海里重复的不是这位长辈情感复杂的眼神,而是他刚才颤抖着的双手。她慢慢低下头,冯昱鹏的哽咽近在咫尺。
“谢谢你们来看我。”最先开口的是他。晓沐觉得心里一紧,不自主地抬头,恰好碰上长辈投来的目光。如果冯昱鹏说的是真的,这该是怎么样的勇气让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甘愿承受牢狱刑罚,晓沐不理解,眼眶红了。
冯昱鹏声音颤抖着,问:“你认得我是谁?”
“我想我能猜到,你的眼睛,或者说,我们的眼睛骗不了人。”
冯昱鹏猛地别过头,用手抹掉突然掉下的眼泪,笑了笑。“你更希望我是谁?”
“你是……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晓沐看得很清楚,他的答案呼之欲出,却生生咽了下去。
冯昱鹏的眼泪断线一般,嘴唇颤抖着,称呼他:“我是小鹏,冯昱鹏。”他压抑着啜泣声,握紧的拳头放在唇边。他甚至有些失控的问自己:“我该叫你‘叔叔’吗?是吗?还是别的……我是您的孩子吗?”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是。”这也许是他今天唯一一句没有骗人的话。冯昱鹏最后的一点奢望,他似是舒了一口,点点头。自嘲的说道:“我知道,我没有这么好的命。”
坐在对面的人终于也难掩激动的情绪,眼眶湿润了。“孩子,你不应该来这里。”他就是冯修文,寰宇集团最高决策者冯修远的同胞弟弟。
“为什么?”
“我是个有罪之人。”冯修文低下头,相比于常出现在电视中的知名企业家冯修远,多年的狱中生活使得他清瘦许多。他们太过相像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独特的眼睛。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痛及冯昱鹏,也伤到了莫晓沐。她心里有谜底的答案,所以不敢再看冯修文。在她的眼里,人影透过泪水是重叠的,是有阿东的。
“您不是,再说了,我不在乎。”他停顿,“哥哥他也不会在乎。”听了冯昱鹏的话,晓沐看到冯修文的肩膀瞬间垮下来了,眼神变得灰暗。冯昱鹏继续补充道:“而且我很清楚,此时此刻该坐里面的不应该是您……”小鹏说话向来不会遮遮掩掩,他的直白。冯修文痛苦地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叔叔,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他羞愧,无地自容抿紧嘴唇。他也是个骄傲的孩子。“应该是我父亲,对吗?”
冯修文先是一愣,然后站了起来,拼命摇头,“不不不!孩子,你不能这么说。”
“他从来不来学校看我,很少关心我,对我要求严格,见我一次骂我一次。我一直想,如果哪一天这个老头子死了一定是被我气死的。但我始终以为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从不会被打败……”小鹏絮絮叨叨的谈论着自己的父亲,“我现在才发现我真傻,现在我好羡慕我哥有您这样的……”
“别说了!”冯修文的激烈反应是最好的证明,他证明了晓沐和冯昱鹏本还抱着怀疑的一切事实。可他不愿将这个封存了多年的秘密曝于青天白日之下。他扶着桌子再次坐下,“孩子,你误会了。你们的父亲……是最称职的父亲。”
“我们的?我们的父亲……他不配您这样说。”
“小鹏,你不能这样说他。”冯修文强压着激动的情绪。
“为什么直到今日您还在维护着他呢?我不明白……”小鹏委屈的问话,冯修文的目光转而望着很远的地方,沉默许久。小鹏炙热的看着对面这个最值得他尊敬的男人,说:“叔叔,我会还您一个清白。”
又是良久的沉默,“小鹏,”也许是情绪平静了,也许是多年的清心寡欲,冯修文缓慢地解释道:“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没有必要在牵扯其他的人进来。孩子,我就当你今天说的都是胡话。”然后,他站起来同时提高音量,道:“报告!”看守在门外的狱警应声而入,生生地将冯昱鹏未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狱警走到冯修文身边问:“什么事?”
“报告,我请求回监号。”此时的冯修文故意避开冯昱鹏的方向,态度坚决。狱警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便对晓沐他们问道:“你们还有话要说吗?”
晓沐看向冯昱鹏,见他停顿了几秒,然后点点头。“有。”他转过头,“叔叔,我有最后一句话要跟您说,”他拉过晓沐,“这个女孩是我哥一直爱着的人。”本是局外人的晓沐,因为冯昱鹏的这句话,脸上挂不住,腾一下就红透了。冯修文看向晓沐的目光挚诚。晓沐没有反驳,她给冯修文一个微笑,充满敬意的说:“叔叔,请您多保重。”
冯修文是极满意的。他知足的点点头:“好姑娘,谢谢你能来。”至此,他谦卑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