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折的出现使扫墓的行程耽搁到下午。林欢拉着姑妈到家附近街口边的工商银行。那年头一般的银行没有提前一天预约最多只能取现5万,他硬是取出5万非让姑妈拿着,最后回到家中又改变主意,将五万自己留着,把存折交给她。那天中午姑妈的脸上回了点血色,表情艰难的恢复些许生动,她最后答应自己收下五万,把存折用红布重新包好,塞到林欢怀里。
四月的岩灵山公墓还残留着春天的寒意,下着微雨,仿佛无数幽灵张开各自阴冷结界吸收着阳间的热力。气温不是很低,但凝滞的感觉让行动和思想变得有些迟缓。
一阵阵打着转儿的冷风将周围烧成灰烬的冥纸在地上画着大小的圈,在林欢脚下往返撕扯,升腾起又飘落下。父母的容貌在他脑海里只剩下两团柔和的白光。他们留下的照片上的容貌林欢看了不下万次,尝试过很多次,怎么样都无法把它们和想像中的两团白光准确对位。
他在父母灵前凭吊,放上一束百合,一本自己最爱的《红与黑》,是伊犁人民出版社01年4月中英对照版第一版。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他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当他正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它们来了。
林欢静静的看着它们,大脑处于死机状态,因为它们有的是从地上冒出,有的毫无征兆出现在自己面前,其中一个甚至是从父母的灵牌透出。五个红色球体拖曳着暗红和亮红的弧光,纠缠着复杂难以言喻的亮色曲线,其复杂的程度就像它们在空中漂浮移动过的轨迹。
大的光球有一般摆在公园门口的现代雕塑的圆形物体大小,最小的也有足球那么大;实际上他是事后回忆这些东西的大小,当时根本一时想不出具体的东西来具体比较形容。当它们划动着空气时周围的弧光与空气扰动,发出夹杂着尖啸的低吼——其实这也是事后的形容。当时他就与它们静静的对峙着,然后他慢慢抬起左脚往后退了一步——令他一生为之改变的一步。
自己仿佛接通了肉眼不可见与这些光球的导体。林欢的视野忽然像被按了暂停键,然后就像把一台老电视机关掉,屏幕上的画面忽然猛然一亮由四周向中间紧缩,形成一条短短的白线,再向中间聚成一个光点,光点消失,他也昏迷过去。
一个同样去拜祭亲人的好心人见他横躺在路面上将他送到医院,还替他交了住院押金。醒来后医生告诉他昏迷了一天一夜,一般说来,只有在脑震荡的情况下人才会进入长时间昏厥,经过检查他却一点也没脑震荡和严重贫血的迹象。
一天一夜的昏迷让医生无法解释,林欢也说自己并不记得当初发生的情况。事情经过实在太过诡异,自己住院的事连姑妈都不想告诉,更不想引来些捕风捉影的好事者。此次的意外自己毫发无伤,身上的外衣和内衣裤留下几个小小的破洞,破洞周围和身上残余着细致的粉末,细得就像面粉,甚至比面粉还细,颜色像骨灰般灰白。
还有个有趣的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除了头发和眉毛外,体表的毛发全给烧了一点不剩,甚至连阴毛和鼻毛也消失无踪。
他又留在医院观察了一天,两天花了将近4000块的住院医药费:第一天的昏迷当中医院无所不用其极的狠狠宰了他一顿,120急救车护送费、CT、X光、进口庆大霉素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也吊了两瓶、葡萄糖六瓶、还有两样看不明白医院又语焉不详的全外文进口注射吊瓶,第二天他清醒时医院不敢再胡来,清单上列明只有住院费150,但在出院时又开给他四盒500多块的中成药,还吩咐他要按时吃,吃完记得再来医院拿,一共要六个疗程。既然医生都说不出病因,药房的疗程这一说自然也是胡言乱语。
他从那位留下电话的好心人问了住址找到他家,提上些补品酒类登门致谢,还了他2000块住院押金。对方是个离休或退休老人,还留自己在他那吃了一顿饭。吃过后又再次道谢,然后他直接赶回学校。
回学校后不久他又时而突然昏迷;有时是在课堂上一睡不醒,直到夜里才让教学楼巡夜的职工发现;更危险的是上下楼梯的时候昏倒,整个人前栽或者后栽顺着台阶滚到底。他索性拿了之前医院的病历表和校医院弄了证明办了休学,这一休下来就是两年。
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生活让他体会到了山中无甲子的闲散。02年学校附近还有不少农民自己盖来出租的便宜民房,林欢以一个月600的代价租了一间,一房一厅一卫,里头就一张床一个书桌,铺得毛毛躁躁的粉红色地砖,此外别无他物,走到学校大概也就20分钟左右。自己虽然休学,昏迷的情况好转些的时候——大部分在晴朗的日子里——偶尔也回学校和同学室友一起聚聚,没完全远离集体生活。
第一年里他生活中雷打不动的内容就两样——看书和昏迷。这一年里他摒弃了这个社会上既定的作息,没日没夜的看着学校图书馆里借来的书,能没日没夜的看当然是看自己感兴趣的。
他不看近代历史和当代文学,它们对于过去否定的太彻底,对于现在所处时代和进行的事业又说的太好、也太满。大多数学者的终身职责是封闭历史的缺口,把历史说成是向着今天发展,这才有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历史证明不能什么,同时证明只能什么。”的这种奇怪公式。这些形形色色环环相扣的历史决定论就建立在这片虚妄光影之上。
昏迷的内容就简单的多,不需要筛选,也不是自己能决定。当阴雨天气来临时十有八九要昏过去;昏迷来临之前毫无先兆,往往是直挺挺的往后倒或前趴。他干脆把书桌拉到床边,以床为凳,万一昏迷也能躺得适得其所。
02年底他买了台二手电脑,费了很大功夫接通了宽带。查询了资料,他几乎能确定当初袭击他的那五团光球就是一般所说的球状闪电。
“人们一般认为球状闪电就是一个等离子体球,一些科学家还认为它就类似于那些爆炸时形成的高亮度的等离子体圆盘。典型地,一个球的直径能达到30cm。这么多年提出了许多关于球状闪电的理论,但没有一种理论能够解释它所有已被发现的特性。”这就是所有资料里最终指向的大同小异的概括解释。
昏迷有两个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能醒过来继续活着,这点确确实实,所以他的恐惧不安与日俱减;另个好处就是大大节省生活开支,每次人事不省最短一天一夜,最长七八天也时有发生,除了一天20块的房租之外,其余所有花销全部停止,除了醒来后饭量多了一两倍,也不必到医院复查什么的,总的算下来是非常划算。
第二年原本打算回学校的,结果一次长时间昏迷——也是最后一次——延误了开学报到期限,他干脆再休息一年。如此又过了两个月,除了到学校旁听一些课程外,接下来就是看着自己的同级同学陆续毕业找工作。旧的一批人走了,而自己还悬在学校里不上不下。寝室里的室友各分东西,年华梦促,音信断、声远飞鸿南北……临别前还天天去三号食堂边的小餐馆放歌豪饮,这是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到处都是一个模式。
有位同学找到了一份工作留在本地,是家挂靠在上影厂下规模中等的影视后期制作包装公司,一个月后打电话到林欢住的地方,说公司准备扩编要找实习,记得他在学校的时候捣鼓过这方面的软件,问他有没有兴趣?包吃住一个月1200,不包吃住一个月2000,三个月后看情况转正。林欢答应下来,觉得目前也不上学,光呆在住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不是办法。
他开始了打工生活。绕了一大圈最后终于要说到主题上。那天下班他走出电梯,低头数着刚发的工资,19张崭新的100元大钞和零钱,扣了他几十块的个人所得税。打算留500,其余存到那本光出不进的存折里。大楼车棚下的一辆白色本田雅阁正在往后倒着,天又黑,车里那家伙油门估计不小心踩得有点过头,整个车猛地往后蹿出来,向后朝低头数钱的林欢冲去。
林欢发现一团红光朝自己快速接近,往日可怕的记忆又从脑海钻出,下意识的两手朝车尾推去。那车正往后冲,车里的驾驶发现车尾有人赶紧换脚踩刹车,眼看就要撞上,忽然车身硬生生顿住。他在车里看了脚底刹车一眼,却以为及时刹住,赶紧开门下车,见车后之人愣愣呆立当场,道歉宽慰了几句,对方又丝毫无损,便重新上车离去。
仍然站在原处的林欢陷入沉思,刚才那辆车朝自己直冲而来,他双手推出触及车身,一股柔软亲近的触感传遍全身,一刹那间的神念转瞬即过,那辆车被他以难以名状的方式莫名其妙的停下,然后才是刹车起了作用。他连车身内部四个车轮内的刹车盘被刹车片紧紧钳住的情景也“看”得清清楚楚。最后更让他感到诡异的是那名驾驶下车时,车后行李盖被他按压陷进去的两块内凹的坑洞居然自动外鼓,不到一秒的时间恢复原状,连车身板金变形时理所当然该发出的脆响也没发出半声。
这件事发生过后他开始留意自己与周围金属物品的感应。一天傍晚他到附近市场买菜,经过一片建筑工地,想起家里的煤气灶需要两块砖头来垫平。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工人似乎都下工去吃饭,于是从隔离的金属浪板的间隙钻了进去,打算捡两块砖头,就算遇到有人,大不了付几个钱买下。
边走边向周围打量,在不远的砂石堆旁看到散落满地的砖头,正往目标走了不到十步忽然脚底一阵刺痛,马上坐到地上,把鞋脱下反过来,发现一根不细的钉子没入了鞋底。手指抓住钉头往外拔,奇怪的是拔了几下丝毫没松动的感觉,最后他往鞋里一看不禁怔住,只见一块金属薄片铺在鞋底。
他再也没心思买菜拿砖头了,穿上鞋直接回家。到了家里把那只运动鞋进行解剖,从分隔开的鞋底取出那根“钉子”,只有钉子留在鞋底的部分还保留根铁钉的形状,刺进鞋底一接触到他脚底就瞬间延展成一片铁片。
林欢把那根“钉子”倒过来放到桌面研究,它看起来就像根融化成一滩糖水的棒棒糖,居中歪着根短短的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