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丰城,临风别馆,墨华殿。
夜色尚且阑珊,天光微微探出一丝一缕,夜幕依旧深沉。夜风凉如水,拂过满殿垂下的丝帘纱幔,带起无数白纱飘舞,更衬得空寂的大殿一片诡异的沉静。
月光渐暗,洒进窗棂,如水纹般缓缓浮动扩散。
尺寸巨大的床榻上,一袭白衣掩在银白色丝绒锦衾下,侧躺着身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似是睡得极不安稳。披散的青丝絮乱地散落,素白如莲的美丽面容上浮着令人揪心的沉哀与绝望。紧蹙的纤眉,苍白的薄唇,还有紧紧攥着锦衾一角的纤细玉指,棱角分明地令人万分心疼。
月色冰凉,忽而,床榻上的人影动了动,纤长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缓缓地,她睁开眼眸。墨玉眸子里一片惊惶痛苦,却在睁开之后,渐渐地消散,只留下空落落的浅淡笑意,一片流光潋滟的茫然。
唇角依着惯性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白衣女子缓缓撑起手臂,支起身子。似是有些疲倦,她身子微微后倾,倚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依旧覆着锦衾的右腿蜷起,她抬起左手,缓缓以手背覆住了眼眸,轻叹一声。
“白、颖、华!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有凄厉的呼声挟着冷风席卷而来,她眼前闪过一张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带着滔天的恨意,几乎一字一顿地诅咒她,不得好死。
“白颖华,我诅咒你!我诅咒你!”铁链撞击的声音挟着虚弱却尖锐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地,那一双猩红的血眸,疯狂的恨意,“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众叛亲离,我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永远都不会被秋沉落原谅!永远都孤独一人!我诅咒你不老不死,我诅咒你永远活在痛苦中!!我诅咒你,白颖华——!!!”
两张被恨意扭曲的面容交替着闪现,白颖华唇角的笑意浅淡,漫不经心,就连眸子里的漠然与空茫,都半分未变。
锦地罗原本已然疯疯傻傻,却在前几日临去之时恍然清醒片刻,嘴巴开开合合,都只有那么一句话,瞪着她的眼神恶毒狠戾,似乎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拆骨炖汤,吞吃入腹。
——“不得好死”么?
她不在意,她原本便不在意那些。“死”这个概念,在她身上原本便不存在。于她,只有“存在”与“消失”,仅此而已。
倒是宁舞死前的诅咒,令她心中微微涩然。她能明白宁舞为何恨她,也能明白宁舞为何会背叛落儿,却不能理解,更妄谈饶恕。
——众叛亲离?她不在乎。不被落儿原谅?她也……无所谓。永远孤身一人?这……她也不在意。她原本,便是注定了孤独一生,注定了孤身一人。
及至如今,她也并未后悔,下手杀了青莲。更不曾后悔,下手杀了宁舞。只是,此刻想起,不知为何,那些曾被锦地罗用银链穿过的琵琶骨,手腕足踝,都忽地隐隐作痛起来。
白颖华缓缓将覆住眼眸的左手微微抬起,细细地打量。银色的月光自窗棂洒进来,穿过曼舞的轻纱窗幔,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微微眯起眼眸,她眉眼弯弯地望着在月光里缓缓透明的纤细手指,笑意寡淡悠哉。
墨华殿里的空气浸了月色,泛着悠然浅淡的薄凉味道,好似淡而无味的清水。然只片刻,殿外便传来乒乒乓乓的金戈相交之声。空气中溢满了杀气,被月光浸透的凉薄水色仿佛被什么惊动一般,一波一波地扩散开去,好似平静的湖面上落入一颗水滴,再也沉静不了。
揽月以一敌三,银剑在夜幕里反射着杳杳月光,冰冷的寒意摄人心肺。然来者不善,如此武功段位的杀手竟是有十数人之多,留下三人缠住揽月,其余的人身形一闪,便扑进了墨华殿。
揽月心中一急,银剑一扫荡开眼前人的攻势,便倏地转身要去阻拦其他杀手。然背后杀气暴涨,揽月心知不妙,却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尽量提气,向墨华殿中扑去——公子尚在其中,即便是拼了她这条命,也一定要护住公子!就算是用她这条命将公子惊醒也好……
身后杀气及身,揽月咬牙,握剑的右手反手一剑翻至背后,堪堪挡住对方的大刀,然却到底是吃了大亏,胸中一阵气血翻滚,揽月喉咙一甜,“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运势般坠进了墨华殿的窗子。
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揽月只觉得左半边身子都要疼地没知觉了,然身后破空声响起,她下意识地回眸,正看见一把大刀明晃晃的刀尖正送到她眼前,她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蓦地想起尚还熟睡的公子,便倏地转眸,张口唤道:“公……”
眼前一双白皙胜雪的玉足正赤着踏在冰冷的地上,揽月怔怔地抬眸,视线沿着胜雪的白裳向上一路延展而去,正望见一脸淡笑的绝色女子垂眸望着她,墨玉眸子里一片温和笑意。
纯白如雪的衣袂轻挥,身后传来惨烈的尖叫,揽月诧异地回眸,正望见方才持刀的杀手面容扭曲,七窍流血,惨叫声渐小渐没,最终极度扭曲的面容和身体在半空中碎裂,血肉四溅。
揽月惊骇,瞪着眼睛反应不能。身前却偏偏传来一声淡淡的呼唤:“揽月。”
她下意识地回过眸去,眼前搁着一只白皙如玉的纤手,五指自然地伸着,骨指分明地好似质地上好的冰玉,连手指上细细的纹路都看不见一丝。她抬眸,有点怔忡,眼前立着的白衣人儿却微微地弯了腰,将手递至她眼前,线条优美的薄唇轻启:“揽月,来。”
揽月微微呆怔,随即身后再度传来凌厉的杀气,然眼前那人依旧向她伸着手,眉眼微弯,一挥右手如云衣袂,又是一声惨烈的哀嚎,还有兵器落地的声音。然那一双注视着她的墨玉眸子里,浮着的笑意星星点点,好似深夜的天幕,繁星闪烁。
——公子她……看上去……
心蓦地颤了一下,揽月微微垂眸,狠狠地咬了咬唇,抬起一只手,搭上眼前那一只白皙的玉手。
数年前的那一幕,倏然闪过眼前。揽月一顿,借着那只玉手的力,她腾身跃起,右手握紧银剑,挡在白衣女子的身前,眉目间腾起杀机。
立在她身后的白衣女子垂下手,风华绝代的容颜上浮起一丝笑意,似是算计,又似是安心。
黑衣杀手们见此情况,心中早生怯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上冲。分出三人缠住持剑的揽月,其余十三人身形突闪,竟是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角度向那一袭白衣围攻过去。
刀光剑影,杀气漫天。
然而那些个同一时间扑上去的黑衣杀手甚至都没有看见那一袭白衣是如何出的手,便不约而同地低眸看向自己的身体,随后哀嚎出声。
这般大的动静早惊动了别馆中的其他人,一路灯火渐次亮起,怀揣着担心和惶恐的落华宫众们一路疾行地向墨华殿奔去。
众人赶到墨华殿时,顿时被满大殿的血腥味震惊到了。小心翼翼绕过歪倒的桌子,碎掉的椅子,被剑气削成碎片的窗幔、柜子……好容易才走进墨华殿的里殿,众人瞪着眼睛望着满地的鲜血与碎肉,有点不可置信。
再抬眸,他们一袭白衣宛如天人般的公子正坐在床榻边,一心一意地为揽月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而一袭玄裳的夙轩大人正半蹲在一旁尚且完好的一具尸体旁,深远苍茫如夜空一般的眸光略带思虑地打量着。
片刻后,白颖华手中动作一顿,将两条白色纱布缠在一起打了个精巧的结儿,而后缓缓转眸望向不远处直起身子的玄裳男子,启唇:“如何?”
“若我所料不错,当是死士,而非一般杀手。”夙轩沉吟片刻,转眸看向她,如是道,语气笃定,却又含着一丝淡淡的疑惑,慎重与怒气。
白颖华扯了扯唇角,笑意有些浅淡,就连那眸光都微微地透出了一丝落寞,唯有声音尚且一如既往地清冽如泉:“果真如此。”
夙轩转身看向不远处大气都不敢出而候着的宫众们,微微蹙眉,吩咐道:“快些清理干净。”
“是!”整齐划一的应喏声,随即众人便自去寻了清理的工具进来打扫。
夙轩再度转眸望向白颖华,声音温润中却含着一丝祈求:“颖儿……”
出乎夙轩预料地,白颖华唇角微微一勾,轻轻点了点头:“我随你去。”
夙轩微怔,随即便喜上眉梢,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去。白颖华侧眸望了一眼负伤的揽月,轻声吩咐道:“揽月,好生养伤,待伤愈,再来见本宫。”
揽月一怔,也明白了白颖华话语中的意思,只咬唇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的夙轩,神色认真道:“请右使大人好生保护公子。”
“自然。”夙轩微微一笑,伸手轻轻将身旁的人儿圈至怀中,一拂衣袖,足尖一点便消失了身影。
夙月居。
白颖华立在夙轩身边,抬眸望了一眼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夙月居’,我早该想到的。不过,为何要用这样的名字?若是让宫瑾羲之类的多疑之流知晓,难保你的身份不会泄露。”
夙轩闻言轻笑一声,揽着她向院子里走:“唔,颖儿冰雪聪明,我自以为瞒不了你,所以干脆就用这个名字了。”顿了一顿,他又解释道,“何况,夙月神官是何许人也?宫瑾羲即便有怀疑,也不敢真的就去月神殿揭夙月神官的面具。再者,我也早想到这一层,备下了后招。”
白颖华侧眸看了他一眼,又道:“夙轩,你果真无意天下?”
她被他揽在怀中,这一句话话音尚未落地,她便明显感觉到身侧的男子身子一僵,随后顿住了脚步。她在心底叹息一声,面上却依旧是好整以暇,似笑非笑的淡然神色。
——容儿修书来道,雪慕远愿为了她放弃江山与皇位,她再无所求。那三年之期的最后一日,有人刺杀她,却是他为了她挡下了致命的一掌,昏迷前,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眉目坚定:“为了你,放弃皇位又何妨?”于是他果真为了她放弃皇位,做下部署,甚至不惜弄瞎自己的双眼。
——此一世的容儿与她太像,就连冷情亦是如出一辙。然这样的雪慕远,打动了容儿。她看得出,修书上有几处水迹晕染,那修书,似是她边哭边写而成。她自然不会认为那是云容在难过,而是开心和幸福。那一霎那,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
——她也只是个女孩子,她也渴望有人保护有人疼宠,而偏偏上天待她不薄,那样一个人,就在她身边。故而,再不管是利用也好,真情也罢,她只想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任性这么一次,享一享两世为人都未曾有幸尝到的幸福,到底是何滋味。
——只是,天下四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实在比一国之君的皇位来得更为吸引人。她无心,而她身边的这人,却是有心的。不仅有心,更有这个资格与能力。她不介意帮他夺取天下,可心中,终究会是个疙瘩。
——攀比与羡慕,想不到这样的情绪,这一世的她竟也会有。她竟也渴望身边的人会像容儿的雪慕远一般,为了她,放弃绵延万里的江河山川,放弃自古以来这至高无上的尊崇与荣耀,只与她平平淡淡地一同生活。只是她也知晓,她没有资格,更没有时间。既是她迟早要消逝,何必拖身边这人下水,逼他放弃毕生宏伟志向。
“颖儿。”
白颖华尚且在心中思绪纷杂,身边的男子便忽地开口,沉声唤她。
她抬眸,却不防两片红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上了她微有些苍白的薄唇。她惊愕,墨玉般的瞳孔缓缓地睁大,反应不能地被他偷袭得逞。
夙轩垂着眼眸,认真地望着眼前近在
咫尺的人儿,狡猾地趁她呆怔时撬开她的唇齿,舌头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动作迅猛毫不含糊。
——自从在法华寺的寒梅林里初尝这甜蜜滋味,他便一日复一日地愈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片刻不见,思念便渗入骨髓,让他无可奈何地缴械投降,甘愿与她抵死纠缠,甘愿被她牵挂心神。而她每每呆怔,不知如何反应,总是瞪大了一双平素总是半敛的墨玉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瞳孔里映着他的面容,再无其他。这一点,让他颇为欣慰。
——纵使小柒与她夫妻相称又如何?纵使小柒为她而死又如何?如今,在她眼中心底的,是他,这便足够了。
她不懂迎合换气,他只得悻悻作罢。
不知是长时间不曾呼吸,还是周身环绕的皆是他的气息,白颖华惯素白皙的面容上如今已是红云漫天。她颤了颤眼睫,垂下墨玉眸子,唇角笑意阑珊,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夙轩轻声一笑,好歹满足片刻,才缓缓松了松紧紧揽着她的双臂,垂了脑袋将额头抵上她的额头,面上笑意如春风过境,一片生机盎然。
“如果你帮我一统天下,”他开口,悠哉悠哉地,不在意她颤动的眼睫和蓦然微黯的眸光,勾着唇角似是心情无限美好,“我便要挑起如今这四国皇帝的重任,每日里有处理不完的事情,那可才真真叫‘日理万机’。”
白颖华听得他语气不甚对劲,却也不开口,由着他继续说,“而颖儿你这么好,我才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下。”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就笑得好似一只狡黠的狐狸,“万一有人觊觎你,敢打你的主意,我岂不是因小失大?”
白颖华闻言微怔,蓦地抬起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男子,一时之间满脑袋一片空白。
——他说,你这么好。她是江湖人人唾骂的魔君,她杀人不眨眼,她冷酷无情,可在他眼里,她很好。
——他说,因小失大。她与这大千世界、万里河山相比,与那千百年的无上尊荣相比,在他眼里,她是“大”的。
流光潋滟的墨玉眸子里浮光跃金,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深邃如夜空一般的眼眸,白颖华自己也不曾知晓,惯素镌刻般的微笑,微微地,唇角轻轻翘了翘,勾勒出一个她自己从未见过的,从不曾意识到的,美丽浅笑。
“颖儿,”他沉着声音唤她,温润如弱水三千,“我爱你,你是我这一生,唯一放在心尖的女子。所以,相信我,好不好?”
万丈红尘绵延,千万优秀出众的女子生长其中。
可他说——我爱你,你是我这一生,唯一放在心尖的女子。他说——相信我。
白颖华呆呆站在原地,怔怔望着眼前的男子,鬼使神差地轻声应道:“好。”
勾起唇角,夙轩眨了眨眼睛,寻着那一方温柔的馨香,再度吻了下去。
只是蜻蜓点水,却足以彰显他心中滔天的欣喜若狂。
第二日一大早,风息阑急召殿前闲人入宫。
御书房。
瞪着眼前的战报,风息阑一双眼睛几欲喷火。大将军尤熙和老丞相沈廉,刑部尚书慕容逍,皇商唐家的家主唐峥,兵部尚书单青尧,十一王爷风泽易站在下首,每个人脸上都是十二万分的严肃与沉重。
“禀皇上,殿前闲人到!”小路子一路小跑奔进御书房,连滚带爬地跪下禀报道。
风息阑眸中喜色一闪而过,龙袍一挥:“快请!”
小路子刚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便见一袭白衣已然出现在御书房正中间,衣袂飘飘,气质出尘。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自庆幸不用再苦命奔跑一趟了。
微一拱手抱拳,白颖华如是这般草草行了个礼:“不知皇上急召本宫,所为何事?”
小路子一听白颖华这般言辞用语,加之方才举止行为,心中顿生不快,然风息阑的声音却抢在他的呵斥之前响起:“白……爱卿。”犹豫了片刻,风息阑才有些僵硬地唤了一声“爱卿”,随后便拿起书案上的战报,命小路子呈给白颖华。
然,堂下立着的白衣公子一袭华服,神情倨傲地瞥了一眼身前的小太监,而后却是看也不看那一封战报,唇角微勾,声音清冽道:“西丰城外的银月军队是银月太子宫瑾羲的私兵,并不算违背《凤凰和约》,紫雪与藏花不会轻易出兵援助,更有可能趁机落井下石。”
风息阑眉毛一抖,虽然心中对白颖华早知宫瑾羲私兵进攻的消息却不禀报甚为愤怒,但眼下此刻并非闹内讧的好时机,他只得隐忍不发,示意白颖华继续向下说。
“相反,玄风方经玉棱一战,元气大伤,更兼大军为皇上派遣前去清剿属国,此刻急召不仅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会损兵折将,打乱原先计划。”白颖华无视风息阑抖得愈发厉害的眉毛,唇角勾着一抹淡漠的笑意继续道,“况且宫瑾羲私兵乃是精英,非朱雀散兵可比。”
“你的意思是,如今我玄风在劫难逃?”风息阑终于忍不住了。
“敢问皇上,如今西丰可调兵力几何?”白颖华依旧一脸淡漠笑容。
风息阑咬牙切齿地看向兵部尚书,单青尧无端打了个寒颤:“加上皇城禁军,统共不到两万。”
——两万散兵,如何与十万大军相提并论?
风息阑脸色更黑了,蓦地将眸光转向白颖华:“不知爱卿有何良计?”
白颖华轻扫一眼旁边不住打量自己的尤熙大将军,道:“皇上,要退兵很简单——宫瑾羲的要求不过和亲而已。”
“……你的意思是——”风息阑蓦地瞪大眼睛,眸中不可置信一闪而过,“你要朕将落儿嫁给宫瑾羲?!”
不等白颖华说话,风息阑便腾地站起身,一拍书案,咆哮道:“这没门!想都别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