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身看, 桌上的钱孤零零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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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老师与我谈话过后,颇有些争分夺秒的急切,她跑来我办公室, 商讨“老友记”的培训计划, 好像我已经同意了当初的提议。碍于面子, 我配合地接受了她安排的讲义, 主讲其中一段。这导致她更加频繁地一趟趟来我办公室。
小茗看出其中的蹊跷, 把我扯到了楼道间问情况,以为我要转做培训老师了。
我垫好文件夹,坐到台阶上, 抱着膝盖发愁,“哪啊, 我不想, 她没完没了过来, 一会要熟悉这个,一会要提醒那个, 积极的不行,非让跟她做这个培训,我快烦死了。周五问的时候,我已经暗示不行了,结果她性急, 弄得我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接。”
“哼, ”小茗翻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指甲, 不知是瞅着不顺眼还是心里有火发不出, 说话阴阳怪气的, “如意算盘都让他们扒拉了,一个个想得美着呢。你也是傻得厉害, 上面这是为了你好,还不赶紧就坡下驴,感谢领导美意去。”
我有点绕不清,“他们有什么如意算盘?”
“我就说你傻,”她凑过头压低了嗓门,“现在咱们的培训比以前多了,要再招个培训老师,章她一个人哪忙的过来?你算算,一个培训老师现在多少工资,比你的多三分之一吧?要是调你过去,算见习,还领助理的工资,再招个便宜的应届大学生替你,里外里省了多少钱?你还得感谢领导栽培,拼死拼活的干,让你干一年再调工资,他们又赚了多少?”
事情就怕分析,经她这么一说,我彻底明白了,“你说,是谁提议让我转培训老师的,章吗?”
她接着哼了一声,“我猜准是她对着上面夸了一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发挥聪明才智想出这么个主意。他的脑子都用在这了,不把咱们算计完了,他哪甘心。你不知道,你去香港那三个礼拜,他整天笑呵呵的,对着会计说,今年下半年的钱也能有着落了。”
我苦笑了一下,能说什么,真是无语了。
小茗看我这样,也苦笑了一下,“我就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凭着你,去哪挣不了钱,非要守在这,半死不活地挣这半壶醋钱。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早走了。别跟我说你是立志为了中国的慈善事业,你没那心思我知道。你说你图什么呢?”
我深深地叹口气,最烦牵扯这些算来算去的事,我不过是想安静地混个资历,怎么这点简单要求也达不到。被领导赏识委以重任,于我是避之不及的事啊。
“你跟你男朋友也分手了,香港的罗先生条件那么好,养你没问题,转成培训老师,没完没了的出差,一个月里有二十天在外地。本来就是因为不在一起才导致感情出了问题,你再全国讲课去,到手的钻石也讲飞了,你好好想想,划算吗?”
小茗开始分析形势,她真是为我操心,连这些都想到了。
我回想去北京面试时,主考官讲过一个月内会通过邮件公布结果,至今已经过去十四天还没音信。如果今年没过,毫无疑问我要再熬一年,争取明年,明年再不过,我兼职攒下的钱也够支付第一年的学费了,转成培训老师怎么攒钱,肯定不能转。
我下决心了,“你说,怎么拒绝?”
小茗抖着小腿,皱紧眉头想半天,“要是不去,就得搬出后台来,不然镇不住上面,你想啊,如果他说是正常工作调动呢?难道你还死拧着不去?放到谁那去说,这也是好事一桩,你拒绝就是不识抬举。你直接说罗先生不同意,他还惦记着从那边弄钱呢,肯定不会得罪人。”
我又犯愁了,真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什么意思啊?你们俩都……”她忽然意识到有些话题不能过界,停顿了一下,“香港你也去了,这事半道出了什么岔子,那是你笨蛋没抓住机会。事到如今你也得想自己,初恋吹了就吹了,能搭上后面这个也算没什么损失,别鸡飞蛋打了。不过,换做我,先找上面要求加工资,抽出百分之一给我也是应该的,你以为不提人家就领你的情了?下次卖你时还笑呵呵的。”
我抱住头,整理不出个思路,“行了,我再想想。”
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失眠的滋味真难受。事到如今必须要给自己贴个‘有钱人女友’的标签了,不然后面的日子想混也混不下去。小茗这个花痴,在关键时刻智商颇高,除此之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可我又很纠结,怎么提出这件事,弄得好象我迫不及待明确地位,可明确了之后呢,我能给他什么呢?闭上眼,曾经在手臂上纹过的连绵群山又浮现出来,一个念头跳入脑海:为什么要费力地跑去国外上学?如果找个机会去香港工作,我们朝夕相处……对啊,怎么忘了,那时动了留学的想法是想避开家里,那么去了香港不是也能达到这个目的。
我腾的坐起来,豁然而开的思路使这个平静的夜晚变得蠢蠢欲动,我要告诉他,我要去香港。就这样,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明确更让人激动,我到客厅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牛饮掉,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小小的脸庞,目光粲然,我指着镜子里的人:没羞死了。
我开始一分一秒地盼着他的到来,此时才领略到他说的,急切盼望一件事时的心焦和煎熬。手里的工作频频出错,黛米拉被折磨的几欲发狂,一句话要说上两三遍才能跟我对上思路,章老师过来核对讲义的事对她也是干扰,她的涵养和礼貌终于被消耗殆尽,“安,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是不是需要沟通一下?”
我捂住脸,平静了许久,抬起头,“给支烟行吗?”
她挑挑眉头,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递过来。
我没忘锁好门,坐回来点燃,还是不会吸进去吐出来。黛米拉看了,很好笑的也点了一支。我看她吸烟的样子不复刚才的急躁,心里放松了许多,“抱歉,实在是不能镇定,只能用这个方法。”
“有用吗?”
我点点头,“好象有点用,烟在眼前弥漫,感觉周围跟我心里一样乱,平衡了许多。”
她吐出一缕烟,“乱是因为你自己,如果你心里很清晰,再乱的情况下你也是清醒的。”
“我现在就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嗨嗨嗨,”她大笑起来,“你的手在抖。”
我低头看自己的胳膊,手臂上那片连绵的群山仿佛魔法一般浮现出来,听到脑海里响起如同被催眠的语调:有个人,从皮肤长到了心里,又从心里钻到脑子,身体的每一寸地方都被他占据了。中国有句话,叫蚀骨之毒,现在明白了,中毒是什么滋味。
为了‘老友记’培训项目的顺利推展,章老师联系了燕都财经大学学生会,在他们学校做一场试讲,她鼓励我,“安可,这次对你是个非常好的起点,要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开辟出新的天地来。”
小茗私下出主意说,讲的时候不要表现太好,否则更让上面觉得自己的决定正确了。
我没听她的,这个项目是我从香港完全接手过来,里面每个步骤和案例都是千挑万选整理出的,象自己的孩子,能有好的反馈或者被大家认可,说明所有的辛苦没有白费。
培训节选了其中比较轻松的部分,作为试水,收集参加者的接受程度。
章老师的培训风格一如她本人,工整、严肃。我与她的想法不同,这个项目主要针对年轻人推广,还是要考虑年轻人的接受方式,培训中力求轻松活泼。从收回的反馈表格看,学生们对我的接受程度稍高些。
章老师看了大加赞赏,更加坚定的认为我早该转成培训老师。
小茗知道后,在MSN上对我砸了无数个拳头。我指挥她:老地方见。
一见面她连珠炮似的低吼起来,“不管了不管了,再也不管你的破事了,我这么着急为了谁?急得嘴里长泡了,你瞧,你瞧。”
有些话开始没说,到现在更不能说了,但她的好心真是受感动,“中午,我请客,咱俩吃林记去。”
小茗坏笑起来,“他奶奶的,真是有钱人了,口气都不一样了。”
培训过后,形势变得有点紧迫,小茗不知从哪听说机构要招个应届大学生,已经在机构的网页上贴了出来。我调出来一看,明显是两年前招我那套标准,还以为这样拖着能婉转地让上面感觉到,进而打消调动的念头,没想到人家已经开始着手替换我了。
阿峰一直没来燕都,想当面跟他说的话自然没机会提。原本不急不慌的我,也沉不住气了,晚上睡觉前,思前想后很久,拨通了他的电话。
“安可?是不是我看错了?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不心疼钱了?”他还是那么贫。
我想,吝啬鬼的印象大概是做实了,笑起来,“心疼,不过,有你的卡在手里,怕什么。”
听上去他似乎悻悻的,“哼,我就说吗。”
这人真不实逗,谁会占你这便宜,卡里的钱除了补牙,半分钱没少。
“阿峰,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好不好?”
对面传来轻笑的声音,“安可,是不是啊?突然这么温柔,你从来没叫过我名字啊,难道拿到卡,整个人都变了?”
我觉得这人有点玩笑得没边了,怒道:“滚,什么拿到卡,我是有正事跟你商量,能不能正经点。”
“好好,你说,我就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叫,有点不习惯,听你吼惯了,这声叫得我骨头酥酥的,心也痒麻麻,好了不闹,是什么正经事?钱的事吗?卡里很多,你随便刷。”
他说的没错,从认识到现在我没称呼过他的名字,除了罗先生。以后,他要慢慢适应这声称呼了。
我说了想给福康会的石先生写封邮件,希望他帮我推荐去香港工作的机会。写信之前,想听听他的意见。
“哦,想来香港?”他似乎有点意外,“你那里做得不开心吗?”
“也不是啦。”我还是没想好怎么说,踌躇着,“就是想换个地方。”
他半天没有接茬。
我一咬牙,“阿峰,我想去香港,凭着我的能力在香港找工作应该不是很困难。如果不能继续做慈善这行,换领域重新开始也可以,我有心理准备,不会让你养。当然,我只是征询你的意见,要是你不愿意,只当我没说过。”
电话里还是没有声音,我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的做美梦,他根本没有想过将来的事,这样亟不可待的逼宫,只会吓得他抽身而去,笨啊,安可,什么胜券在握,分明是摇尾乞求。
我攒足了力气,笑道:“吓住了?你不是真的信了吧?我逗你玩呢。”
“死啊你,”他倒来了火气,“我正在找名片,有几个客户跟内地有生意,肯定需要人,你是不是看我很闲,要找事让我忙?”
悬在半空的心啪地落回原地,我委屈道:“手里忙,嘴不是闲着,应一句怎么了,又不会死。”
“哈,原来不说话能吓到你,以后我要少讲话了,天天吓你。”他恢复了笑嘻嘻的语气,“不工作也无所谓了,你过来帮我煲汤、带着波比散步也不错。波比现在麻烦死了,每天很早舔我,有一天我正在做梦抱着你,它舔来舔去,我还奇怪,安可的舌头怎么这样长,醒了是它,弄我满脸口水。”
我噗嗤笑了,“滚,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借着波比骂我呢。我才不会那么温柔,直接咬死你。”
“安可,你有没有跟他讲分手?”他突然换了严肃的口气。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没讲吗?你说来香港找我,却没对他讲分手,我是你什么人?”
我醒悟到他说的是小武,忙说:“讲了。你上次提完我就讲了。”
“他……他是不是很难过?”
一个谎话要用另一个谎话去圆,周而复始地去修复,真是自做孽不可活,我从没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坏毛病,闭紧了嘴巴没答话。
“好了,不提了。”他很善解人意,“不提他了。”
与阿峰达成共识后,悬了许久的心归回原位,他说,他来安排这些事不用我操心,如果上班不开心,辞了不做也行。卡里的钱随意刷,心情不好去安排旅游散心。
我坦坦然每天去机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轻松。
小茗看我稳当当的劲头,几次欲言又止,我也没给她问的机会,用请客吃饭堵住她的嘴。事情没有落实之前,说得再多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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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座机百年不遇地响起来。从爸妈搬走后,电话就闲置了,所有的联系跟着他们转到了新房子,我几次想撤了它,但他们说临时有事或者赶上我手机没电时能多一个联系方式,就保留了下来。
我以为又像从前,某个拨错号码的人,喂了之后正要说什么,话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好奇心驱使,我没有讲话,默默听着。风声灌满了整个耳朵,象是音效带的试听,闻者感觉自己也同样站在高耸陡峭的位置,听凭风吹乱衣服、头发。明显是谁的恶作剧,我后背冒起些寒气,赶紧挂断了,觉得不踏实,又拔了插孔连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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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峰大概很忙,电话陡然少了,原来每天必有一个,现在三两天不见打来,也是说不了几句就结束。我想,如果他再一次出现在眼前,一定放开所有的矜持,扑进他怀里,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在日历上一天天勾,其实,也没有特别目的,只是想也许某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来香港吧,我都安排好了。那么,这段时间是我在燕都、在父母身边最后的日子了。为此,我破天荒地去新城爸妈家吃饭,他们没有准备,下班回来很累,大概是想凑合吃凉面,我突然而至,搞得我妈手忙脚乱地准备。新城买菜不方便,附近的餐馆也没有像样的,就着冰箱里的菜,她又炒了我爱吃的鸡蛋西红柿,这顿饭吃得不伦不类。
出来时他们送我到楼下,路灯下,我们三个相对无言地等出租车,半天不来,我爸烦了,“等着,我去开车。”
我想阻止他,他已经转身回楼上取钥匙了。
我妈在一旁,淡淡的,“还是让你爸送吧,这里荒凉,晚上很少有车。”
我笑笑,“本来是想不麻烦你们,还是添乱了。”
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投到地上,伸向不同的方向,我清清嗓子,“以后,你们还是搬回去吧,这里干什么都不方便,等老了退休了再过来住。”
我妈笑了笑,暗影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我静悄悄地与这个城市作别,下班后坐公交车,将所有熟悉、不熟悉的街道都走一遍。参加圈子里的聚会,隐晦地对深海大神说,可能会离开,以后不能再来了。
他似乎一点不意外,“来不来的,有话网上聊也一样。不过,该吃的糖一定要给我啊。”
难道我做得这么明显吗?被人轻易看出要去结婚了?
我沉浸在甜蜜的忧伤里,忽略了周遭的一切。殊不知,沉睡了许久的命运之神,蓦然醒来,劈手挥来一记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