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春不知何时踅回来了, 他静静的站在门边,屋中众人安静下来,都看着他。
千狐老人和聂子胥是因为本有的沉默, 而卫小川和婴宁是因为放才得知的事实, 他们已经知道穆怀春和舜息共用着一具身体, 或者说舜息就是穆怀春, 他们显得不安
穆怀春察觉到大家的眼神, 向前走了几步,又退了一步,我试着撑坐起来:“你去哪里?”
他笑着说:“我不去哪儿, 就在这,只是……保持一个安全一点的距离。”他是指他与其他众人, 他的笑让我很心疼。
那一整天他都站在门外, 可以看见我, 也可以与其余众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知道如果这是一本折子戏,戏文里应该写着什么, 一个男人为了不伤害他的姑娘,独自背负痛苦,远走高飞,最终只留下一个坚强笔挺又孤独的让人神往的背影。
可是姑娘不会开心的,至少我不会开心, 即便知道他随时会带来危险, 依旧愿意与他在一起。
养伤的这段时间, 每天清晨都有一名艺妓来照料我, 她们一到我床前便哭诉起来, 讲诉自己悲惨的身世,她们是想通过对比, 让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太惨。
我叹了口气,瘪嘴说道:“其实幸福大多是一样的,但不幸就各有各的不幸了,婴宁逼你们每天变一个新的悲惨身世,也挺倒霉的。”
被我无情戳穿之后,那几个艺妓再也没来过了。
午后我睡醒了,看见卫小川蹲在床边直愣愣盯着我发呆,我吓的一抽,伤口开始痛。
“你来这干什么呀?”
“毕竟是我弄伤了你,时时刻刻都要担心你要嗝屁。”
我白了他一眼,“你快走吧,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满是企图心,话说回来,之前你为什么偷我们的舍利,你要拿它做什么?你看我吧,就因为舍利子落到这个结局,你要是只是为了钱财参合进来,我劝你快放弃吧,一点都不伟大。”
他闻言托腮笑道:“我要舍利的原因十分伟大,但我不告诉你。”我心道八成就是与钱财有关。
作为当年参于抢夺舍利的女剑圣顾倾红的弟子,他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有迹可循。关于多年前的江湖破事,似乎可以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只是很遗憾,他否认对于舍利的觊觎是出于遵从师嘱。
卫小川不屑道:“以前的事都是我师傅做的,她的目的不是我的目的,不干我的事。”
事后我也直言不讳问过眉君道人,他更是义正言辞:“我现在绝对不会贪图一己之心,来抢舍利,当年跑去鬼水湖是我犯糊涂,说来羞愧。”
大家到底各自出于什么原因,一时问不出来。
又过了一段时日,我伤口好的七七八八,便打算回一趟苍崖山庄,去打听一下实情。
“既然邵爵与你成亲在先,那么你现在也算是半个蛮空派的人,既然你现在想回一趟浔阳城,就让邵爵陪你去,也算是归宁了。”眉君道人首先说道。
我想起了骆生口中的江湖阴谋论,我有点担心,虽说我对邵爵是无限的信任,但花眉道人毕竟是游走江湖的老油条,很难说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打算,是连邵爵也不知道的。
一想到此,我便警惕起来,穆怀春从里间走出来,把眉君道人吓了一跳。
“道人不必如此客气,我送她回去就好,不用劳烦蛮空派。”
却闻门外传来一声,“为什么这样危险的人还留在这里?”是邵爵来了,他神情严肃,秀眉深锁,一眼看见穆怀春,便是满脸的警惕。
我忙道:“是我不让他走…”
他见我开口,眉头锁的更紧,那神情,就像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骆小姐,一个人心慈手软的好人,一个不分事理的好人,一个太好太好的好人,也不过是一个恶人罢了。”
我顿时哑然,穆怀春却已说话,“邵爵,你有话就直接和我说,犯不着如此拐弯抹角。”
他冷笑一声,“和你有什么可说的?你在哪里,舜息就在哪里,为了大家好,你应该自动消失在江湖上,免得又有无辜的人为你挡刀。”
原来这几日邵爵生气,是气我为穆怀春挡刀这件事。我还以为他的生气只是一时的,谁知一个时辰后,他主动请求眉君道人启程,与蛮空派众人一同离开了。
这样也好,让他离开这个是非地,于他而言最安全。
傍晚时候,卫小川来了,他站在我床边的窗外,朝里张望,他今日穿着一件绢丝小褂,腰上系着明晃晃的翡翠腰封。不管是怎样的天崩地裂,他始终是这副打扮,显得特别有钱。
他单手抬着一张古筝,将古筝斜斜的架在窗台上,他一只手上缠着义甲,轻轻拨弄琴弦,就是一阵流音。
“听说邵爵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把你带走,看来他也不怎么在乎你。”
我冷笑一声:“你弹的比骆生还烂,真是难听,恶心。”
他闻言笑了一声,似乎想呛声,又忍住了。那一手纤长的五指在琴弦间拨弄,玳瑁做的义甲来回跳跃,琴声在琴箱中/共鸣,乐声似乎在眼前化成高山盘云,井然成一副实画。
我闭着眼睛,心想他还能娱乐一下我,实在是好事,谁知接下来他就胡乱拨弄,弹的乱糟糟的,我刚把救命喊出口,他又一手按琴弦,万声归寂了。
他眼中流光一转,笑道:“这首无名曲是江湖上一位盲侠所作,被家中妻儿记录了下来,有人说后半段如此缭乱,是因为这无名曲奏的是一个江湖飘零人的一生,年少远走,天高海阔,老年归来,物是人非,走江湖的,大多没有好下场,而盲侠的结局也应验了这首曲儿,他是被人刺死在床上的。”
真讨厌,又来给我讲大道理,“什么意思?卫公子有话直说嘛,遮遮掩掩的多恶心。”
他道:“邵爵的选择是对的,穆怀春是一个潜在的危险存在,你和他在一起,就会失去身边的所有人,所以邵爵决然离开,也不足为奇。而我也是来劝你的,离开穆怀春吧,我没什么立场说这句话,不过是出于一片热心肠,骆小姐毕竟是个姑娘,走江湖不是你的最佳选择。”
“那我问你,你把江湖形容的这么可怕,为什么还四处走江湖,不做回你高高在上的王爷?”
他闻言低低一笑:“你以为王爷好做吗?”话毕就抱着古筝走了,还自言自语道:“反正我会多劝你几次,谁让我是个江湖闲人呢?”
我笑了,这人还真是多管闲事呢。
其实在很久之后,我才真正的明白,我从来不曾真的了解卫小川其人,他说过的许多话都有应验,他站在事外,看的比我们谁都清楚,只是那时我很固执,并不把他放在眼下。
不久后,我身体痊愈,便启程回浔阳城,在此之前,我和穆怀春商议再三,决定将目前手中的两片舍利交给聂子胥保管,并请他和千狐老人去一趟鬼水湖,先行将舍利投入湖中,用以抑制一部分舜息的力量。
千狐老人道:“你看看你看看,去哪儿找我们这么好的人,你弄瞎我徒弟的事,我还迟迟没报仇呢!”
聂子胥道:“师父,够了,真够了。”
穆怀春却不气不闹,抱拳道:“将来终有一日,穆某以命赔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屋梁上的一只老燕从巢中滚落下来,摔死了,我惊了一跳,连忙呸道:“胡说八道!乌鸦嘴巴呸呸呸!”
穆怀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这老头难缠的很,我先敷衍一下,反正我也没说用谁的命。”
我们与他二人就此别过,千叮咛万嘱咐,笑眯眯的,但是都怕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自从得知穆怀春的秘密,我就总害怕他会死,我很清楚,舜息并不会因为穆怀春的死亡而消失。一旦二者共用一副驱壳的秘密,传到了江湖上,江湖中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将会对穆怀春群起而诛之,也就是说,穆怀春可能要为舜息的消亡,而去死。
我真的很害怕,但后来转念一想,人从一出生,就是往死亡去的,那是我们行走的最终目的地,既然早死晚死大家死,也就该把死亡当做一件寻常事。既然出了江湖,就要学着早点学习这一点。
眉君道人并没有携江湖人士对我们进行围剿,我们去浔阳城的这一路,十分顺利。
期间有一段插曲,就在进入浔阳城时,谁也没料到,竟遇到意料之外的人。
熙熙攘攘的大道上,我们迎面遇到一位翩然公子,他骑在马上,身前侧坐着一位笑颜如花的姑娘,那姑娘的裙下触目惊心,空荡荡的并没有双腿。
这二人,竟是舒云与唐千寻,我怔怔望着,激动的差点掉眼泪,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故事是另一个悲剧。
舒云见到是我,不住笑出来,他快步下马走上来,作揖道:“原来骆姑娘在此!我们是专程来向姑娘道谢的,途中山高水远,虽听闻苍崖山庄发生变故,又快马加鞭,且还是晚了一步,我们以为骆姑娘……”他微微一顿,继续道:“不过如今再见到姑娘,我们也能安心了,当日多谢姑娘数次奔波,才换来我与千寻的重逢,大恩不言谢,也望姑娘多保重。”
我远远眺望马背上的唐千寻,她虽然失去了一双腿,但依旧明媚动人,她也远远望着我,二人对视一笑,千言万语也不必多说了。
我想起了,少年时看过一本小人书,当时看见书中的小翠和情郎是一场生离的结局,足足郁闷了数十日之久。
骆生见我如此,便端起那小人书,匆匆看完了,悠悠的从我面前飘出去飘过去,他说:“一个人的一生还长着呢,这只是一段故事的结局,虽然小翠和情郎分开了,但是谁又知道,在这个结局之后的十年会发生什么?说不定小翠又遇上新的情郎二狗子。所以你要看远一点,少在这装明媚的忧伤。”
骆生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没错,除非死,所有人的故事都不会结束。
我在此间顿悟,其实人生也是如斯,无法说明何处是开始,何处是结局,一切都让人猜不透,所以才充满惊喜。
也许,骆生就在山庄的某一处,他躲在那里,想给我一个惊喜,这样想着,我与几人上了山,走回旧居苍崖山庄。
我充满希望的望向窗台下的海棠树,它已经被连根削断了,我又望向院子里的兰花铃,它们也被人踩的稀巴烂,成了一堆烂泥。
我先行回到自己屋中,那里又脏又乱,窗门被人拆下来,丢在地上风雨刮了不少泥沙进来,我四处去翻找,被我藏在屋中的舍利子也不见了。
但我仍旧充满希望的左看看右看看。
我走到骆生的院中,那里原本修剪的利落的灌木已长到半人高,他门前的大树倒在石阶上,他的屋中乱七八糟,铺就着满地稻草,稻草垫上睡着几个酣睡的乞儿,还有几条警惕的野犬。
我默默的推出门,转身抱拳,对身后众人笑道:“真是让诸位见笑了,没想到出门在外这么久,第一次回娘家就让诸位看到这样的光景,苍崖门真是献丑了。”
卫小川和婴宁没有说话,带着各自的人散开了,穆怀春上前来抱住我,摸了摸我的背,又拉住我往山下去。
他说:“江湖上有句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光景如此,三十年后兴许能光复门楣。”
我仰头看着他,只有一直看他,我才能不去注目暮色中渐远的苍崖山庄。
我想起山庄里的许多事,这些真实发生的事似乎成为一场故梦,猝不及防的成为记忆。骆生说过,每个人生来孤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孤城,来来往往,生生世世,永远只住着自己。
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偷偷哭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