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江湖世家, 没有参于世家败落的刹那,所以只能对着空门泫然,更别提什么发家致富, 前途无量,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差不多就可以终结在这里了, 若自己整理, 必取名曰:江湖婚嫁告急,用最简单的名覆盖之,让人以为这仅是一篇天真烂漫的小娘子惆然记, 至于后半生如何,我大致上已经没兴趣再记录了。
窗外棉云随风, 但是这大好的晴天来的并不是时候, 我心情并不好, 自己的人生悲剧了,九天外却不是应景的乌云翻滚和雷鸣交加, 这使我感到这世间只有我倒霉而已。
我停笔抬头,看见小豆子正在往门里面探头,仔细一瞧,他也长高了,两个豆子眼炯炯有神, 浑身上下却还是圆滚滚的。
“豆豆?”
他极快的应了一声, 脖子拉的长又长, 像只小王八, 憨厚可爱。
“娘, 来消息了。”他挥舞着手上的灰鸽,“刚才在墙头抓住的, 脚上绑了一卷字条。”
我有些郁闷的把笔放下,“你也老大不小了,记住生你的才是你娘,我不是。”
他把字条递上来,“那好吧,后娘。”
我接过字条展开一看,是聂子胥寄来的飞鸽,上面写着:大路向东。这是我们约定的暗语,向东朝日,暗示他们去鬼水湖的一路还算顺利。
这也算是诸多不幸之中的一件幸事了。
我出门去找穆怀春,要把好消息告诉他,自我离开苍崖山庄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走出门。
我们现在寄宿在穆府废宅里,宅中仍有旧时色,粉墙黛瓦,墙头栖着灰鹊两只,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这一趟回到浔阳城,思家的并非只有我。
此时的穆怀春,正站在穆府的大门外,讷讷出神的望着有了数十年光阴的斑驳府匾。
等我走近了,他才回过神来,说道:“咱们还有家在这,就不算是无家可归吧。”
我点点头:“虽说宅子破了点,还算有些家业。”我又道:“聂子胥传了飞鸽信来,我们也早些上路吧,早点离开浔阳。”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不急着走,匆匆的离开了这座城,你还是会想回来的。”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再伤心的世道也需要自己消化,转身逃避,不过是把问题丢给将来。
他又道:“对了,我想起来今天是你的诞辰吧?”
“你怎么知道的?”从头至尾,我都没有提起过。
“想知道的话,到四下打听一下就会知道了。”
道旁的草木里蹭一下站起来一个人,吓得我和穆怀春同时向后退了一步,是卫小川。
他依旧是精神抖擞,喜道:“不错,见今天骆姑娘过寿辰,大家就好好放浪一回?”
我讷讷道:“我们都没心情浪,特别是和你。”
他对我的话不以为意,只费尽拨开草木,拉扯着被杂草勾住的衣摆,“这些天尽遇到烦心的事,今天正好借机会畅饮一番,有什么不好的?人啊总是憋着一口怨气,就活不久了。”
其实,到了今天这个份上,我对诞辰与否,歌酒与否,已经没有了兴致,甚至回想往日诞辰的喧嚣和热闹,感到十分矫揉造作。
但我想,大家需要一个觥筹交错的契机,用以麻痹在江湖淋过的风雨,看穆怀春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就随口答应了下来,介于大家不适合在外面抛头露面,卫小川便决定买些酒躲在穆府里面喝。
天色还未暗下来,卫小川已经打理好一切,他朝宅门外面招手,两辆露篷的马车便缓缓停下来,车上的人将满载的酒坛子一一搬进来。
婴宁也来了,她走进来,四处打量,问:“穆怀春呢?”
午后就没看见他了,我以为他休息去了,谁知小豆子说:“看见他出去了,往城中心去了。”
我无端生出怪异的感觉,便守在门边等穆怀春回来,直等到夕阳也消失了,他还是没回。
身后的屋中又起了一阵喧闹,屋里的众人已经喝的微醺半醉,纵情欢笑,没有烦恼的人真的好,去年今日此门中,至少还留下一些人来。
暮色很快落下来,天幕黑洞洞的,萤火落在枝叶上,屋子里的人又都睡着了,四周静悄悄的,世上只留下光和影,没有声音。
穆怀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但我刚把酒杯举到嘴边,就看见他踩着月光走过来了,我连忙拿起桌上另一杯酒递上去,“你去哪里了,回来的太晚了,酒快喝完了。”
他没有接酒,却是抱拳道:“现在说应该还不晚,祝你美貌依旧,千年不老。”
我笑了一声,“美貌还能凑合看的过去,但是千年不老是不太可能了。”
他笑了笑,像有心事,他一只手低低的,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我问:“你这大半天去了哪里?”
我拉他进屋,他却不肯,脚下和生个钉一样,他抬手骚了骚鬓角,道:“去打点了一下后面的出行,顺便……送你……”
说话间,他把手里的东西那起来,那是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很薄,似乎没什么东西。
我打开抽出来一看,薄薄的一张纸,白底红头黑字,上面写着“休书”两个小字,字迹有些颤抖,横平竖直都不太直,上面居然还有浔阳城官府的批准印章。
是啊,这是那天,他对说过的最坏的结局。
“为什么?”
“他们说的没有错,我与你走的越近,你越是危险。”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事需要旁人来插手提点了?”我将休书揉成一团,丢在门外,“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就是被泼到山沟里,那我也认了。”
“如果有一天舜息再次出来,占据我的身体,你不怕吗?还敢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怕。”
他肃然道:“到了那时,即便你侥幸活下来,江湖也不会再接纳你,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他们是对的,你不能变成这样,我已经在一人淌水了,万万不能拖你下来,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我更怕是因为我,而让你活不了。”
我隐忍的看着他,“我懂,我都懂,可我不想这样,江湖那么大,你这一走又会去哪里?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见到你?如果是永别呢?”
他垂目不再看我,“永别就永别,只要你活着。”
我楞楞看着他,可他始终没有抬眼看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明白他的心。
他转身要走,又突然站住,侧头望着空空的墙头,不知在和谁说话。
“我这一生没有让过什么,但我知道,该让的时候必须要让。那张休书我留下了,也算在我们之间做一个交代,你愿意半路折回来,可见还是有放不下的,既然这样,今后就好好待她,不要辜负自己,更别像我一样做一个不着边际的浪子。”
有人从墙外走了进来,竟然是邵爵。
莫非这就是穆怀春给我的礼物?对天下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个两全的最好的结局,但对我来说,根本不是。
穆怀春望着面前的邵爵,继续道:“她是个很任性的人,你一旦走回这里,就要有为了她和你师父翻脸的觉悟,也要有为了她和天下人翻脸的准备,还有,不要像我一样霸道,不要随便让哭她,感动也好伤心也罢都不要,最后,雷雨天的夜里记得在她床头挂一盏小灯,一定要是黄纸灯,她怕黑。”
邵爵目色炯然,只道:“好。”
穆怀春拔腿就要走,我跌跌撞撞的追上去,拉住他,“等一等,至少告诉我你要往什么方向走。”
他站住了,“不行,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这样最好。”
我咬牙道:“好,不过你必须答应我,如果再让我遇见你,是生是死,是危险是穷途,我都跟定你了。”
他低低嗤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摸了摸我的头,“保佑我吧,保佑下一次相见的时候,我还是穆怀春,到那时候都听你的。”
他足下一点,纵身飞入黑夜,消失不见了。
这样也好,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也好,为了远离人群也罢,他毕竟习惯了无边无尽的江湖漂泊路,他只不过是回去了,回到过去的流浪之中。
我本来有一番话,想借着醉意告诉他:我就是喜欢,喜欢跟着你流浪,辛苦或心酸,都是一种幸福。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心疼,真的很疼。
我走回屋中,看见方才地上那一双双锃光瓦亮的眼珠子们瞬间都闭上了,他们根本没醉,还偷看了很久。
“看看别人这么悲惨的人生,,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我知道很好笑,只是他们都不笑。
穆怀春走后,我喝了点酒,闷头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便看见邵爵在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窗,他透过窄窄的细缝往里面望,见我看过去,猛然甩上了窗子,但人影还拓在窗纸上,没有动一下。
我们默了很久,他才道:“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句话又是和谁学的?卫小川吗?”
“不是,杂书上看到的,但是……挺有道理的。”
我沉默着,他还是站在窗外不肯走,一动也不动,影子像烙印似的。
这个时候,我应该出于逻辑,问问他为何离开他师父,半途踅了回来。
但我又觉得不必问,我大概知道他的答案,但我还要假装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回应,至少给不了他想要的。
我微一思忖,问他:“眉君道人呢?他怎么肯放你回来?你们该不会是吵了一架吧?”
“对啊。”
我叹了口气,“好嘛,他一定恨死我了,后面你有什么打算?”
他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又知道他看不见,便道:“没有呢,四处走走吧,江湖太大了,我还没有走遍呢。”
“那我就带你去看看吧?”
一拍即合,我们打算收拾几日便上路,但在离开浔阳城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有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蹲守在穆府门前,二人说是浔阳城里仁家酒楼的老板和老板娘,一生劳苦,发家致富,但可怜没有后代。
他们说几日前,有一个叫穆怀的穆家远亲找上门,请他们到穆府老宅里来,收留一个叫豆豆的男孩,那穆怀并不求什么回报,反而给了一份酬金给老夫妇。
二人自是兴高采烈,发誓要把豆豆抚养长大,将来让他继承酒楼,并要把这笔酬金退还穆怀,那人却不说,说:“如果你们不收,就把这些钱给穆府里面一个叫阿福的姑娘。”
穆怀春就这样把我们安排好了,小豆子和我都心有不甘,抱着彼此不肯撒手,但看起来,这竟是最安分的结局,我的确没有办法继续照料他。
临别前,我忍着眼泪对小豆子道:“你记住了,将来我去仁家酒楼吃吃喝喝的时候,要赊账。”
他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娘,你就放心去找爹吧,到时候记得带他来,不然不给你赊账。”
他渐行渐远,天上就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浔阳的夏,流年的雨,夏季的雨比春季还惆怅,我挺伤感,但不打算哭,因为老天爷替我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