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六

我觉得若是我答应他, 显得他份外矫情,但是如果我不答应,又显出我无比矫情。

我想了想, 问他:“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夜太长睡不着, 聊一聊吧, 没别的。”他带着我走到这住处的一间侧室, 暖炉早早就生了起来, 他在炉火边盘腿坐下,熊熊炭火印着他的脸,眉眼上透着橘光。

我对他, 并没有太多想说的话,倒是他, 一再把我当成倾吐对象, 稀里哗啦什么都讲, 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起先我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但听进去了, 又觉得像是自己也在他的故事里,经历了一场。

“有一年我应邀赶赴苍崖山庄,我记得那年很突然的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苍茫一片真干净,掩埋了苍崖山庄的山路, 真的很美……”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 然后你就看见我了, 你以为我是你师父的转世?你以为是老天爷派我来圆满你的?”

“的确看见你了, 你穿着件鹅黄袄, 站在路的尽头,甚是可爱。” 他笑了笑, “但我没把你当做我师父的转世,我还以为你是她的私生女。”

我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证明我想错了,她的女儿才不会像你一样,无法无天的。”

“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么个货色?”

“倒也不完全是。”他笑容加深,“无法无天难道就是坏事吗?无法无天的自有一分可爱。”

说话间,他微微侧头,望着没有关紧的门,门缝外透着被薄雾笼罩的黑,在远处是院墙,砖隙外透出几点朦胧灯火,刺穿整个黑夜。

“我记得很多事,记得她怎么来的,也记得她怎么走的,我记得,那天是小满,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师父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去南疆,我恳求她带我一起去,她却不肯,她总是这样,十分固执,也不听人劝。

“她一去就是两月有余,没有消息,我那时想,这些年我处处与她对着干,她大概是真的厌烦了,所以选好了这个借口,想将我甩开。”

卫小川虽然这样想,却依旧不肯妥协,他背着自己砗磲镶边的雁翎长刀,赶往南疆,一路问询竟被他追上了,他尾随在顾倾红身后,一路跟到了鬼水湖。

是的,这就是最初那个关于红莲舍利子的故事:

骆生,顾倾红,眉君道人还有千狐老人,他们四人邀约一同去了南疆,他们潜入鬼水湖底,将用来镇压亡魂与舜息的舍利子取了出来。

但是红莲舍利子面世后,他们很快生了猜疑,互相地方,还未离开鬼水湖,就在湖面上起了内讧,没想到他们此行走漏了风声,四个时辰之内,惹来了被引来的一群江湖闲杂人,一群人为了红莲舍利大打出手,很快风卷残云,舍利子便下落不明了。

毫无悬疑,以顾倾红高强的武功,她在众人之间夺下一片舍利子,杀出一条血路,便转身离开。

当年这四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奢望,而铤而走险,甚至不惜放出封印在湖底千千万的恶鬼,说伟大,在自己眼中是伟大,说自私,于世人来说是自私。

那一战,卫小川知道顾倾红不会输,他隔岸观火,隐藏的极好,没有让顾倾红察觉自己,并且随着她继续北上。

她的目的地太北了,寒霜风雪已经冻结了日暮,她果然是要撇开自己,卫小川生气的如是想。

他想多了,也猜错了,她的这一切疯狂、计谋,她的隐忍,算计全部全部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男人,卫小川不曾见过,却已经听过无数次。

是白狐,最初的剑圣,那个被江湖所尊敬,又留下诸多赞歌的男人,没想到,顾倾红是为了他。

“恋……恋尸?”

活的久了,果然什么天下奇事都有。

恋尸,就连骆生如此重口味的人都无法接受,他曾经看过一本奇闻异录,绿着脸和我描述书中写的,一个男子整日抱着榻上腐败的女尸,屋内恶臭无比,绿水直流,蛆虫横爬。彼时我在吃饭,抬起一拳打在他眼眶上。

但是白狐那样的人儿,是不会如此恶心的,他死的极有风范。

据说他当年死于隐疾,死的突然又寂寞,他的徒儿将他藏在中原北边的冰峰之下,将他的遗体以一个挺立着,背手遥望的姿势封存在冰下。

顾倾红,迷恋的是他的模样,他死后依旧封存的气度,以及那份传说。

我想那并不配叫爱,甚至不能称之为恋,只是迷,一种疯狂的着迷。

她为一个远远近近的传说,一个标榜,一个先导所着迷,但是我知道,这世间什么都会变,迷也会变为恋,最终成为一种欲罢不能。

顾倾红最终迷恋上一个幻影一个躯壳,当年她答应前去鬼水湖,是想要拿到舍利子,试图让白狐复苏,哪怕让他变为行尸走肉,也在所不惜。

那年卫小川跟在她身后,远远的看见她与冰峰下的白狐对望着,又看见她在白狐先君肩膀的位置,轻轻吻了一下,他震惊了,不敢相信那个处事有道的师父,原来活在梦里。

他陡然现身,愤怒又惊骇,举起雁翎刀就要斩断顾倾红的执念,他要砍了白狐。

顾倾红猛然转身,空手接住了白刃。

这一切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只是时间变了,她逐渐老去,他眼看成熟,从前的青涩早已当然无存。

顾倾红说:“如果我们今日师徒恩断于此,那该是一种悲哀,你又对我举刀了,我早该明白了,我根本教不会你。”

“那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吗?”

她眼中有动容,叹气道:“川儿,你确定这么多年的……是爱吗?”

“师父,难道你就确定你对先君的执念是爱吗?”

她笑了笑,将刀往下压了压,“我没说是。”

“恩,我也一样。”

相顾无言,冰雪大地上只有两个孤立的影子,影下游鱼穿梭,若斯夫川流不息。

每个人腹中都有想说但却没有说出口的话,下一刻,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因为疏忽之间,顾倾红瞳孔一紧,喉头泌出一条细细的血线,随即鲜血喷了出来,洒了卫小川一脸。

她就这样死了,和她恋慕的白狐先君一样,突然又寂寞。

多年前,顾倾红与江展翎一战之后不久便死去了,死因不明。其父江云一直咬定昔日的徒弟顾倾红便是罪魁祸首。

他听到风声,得知顾倾红即将出现在鬼水湖上,便紧跟其后,又趁着他师徒二人争吵之际,将一片细薄的柳叶刀从远处飞掷而出,他们甚至没有留意,刀片便划过了顾倾红的喉咙,只留下一个细细的,有如丝线的伤口。

死亡与爱一样,悄然而至。

卫小川愤然而起,杀了此生第一个人,杀死的就是江云,他的师爷。大逆不道,但他为了她,做到了。

曾嘲笑顾倾红的卫小川,最终将顾倾红的尸体带回,奔走了数千里,将她带回大南国的故国旧址,他向自己的皇帝爹买下云上山庄,将她用冰雪封存,冻在了山庄地下。

门外夜深,冷风萧瑟,我忍着牙根发抖,卫小川转身取来毛毯,将我裹了裹。

他神色平静,好像方才说的那些都和自己没半毛关系。

他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特别无聊,和之前那些相比,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点点头,直言不讳道:“她活在她臆想的世界,你也活在你臆想的世界,你们有什么分别?更可笑的是,你偏要编出故事,让江湖上的人都以为她的死和你有关。”

“至少我和她的名字会一同出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撒手?放过你自己?”

“不知道。”

“你看上去那么精明,在这件事上竟然傻乎乎的,糊里糊涂把自己活成了她的样子。”

我已经明白了,卫小川一直以来接近我们,是为了红莲舍利,他想将山庄地下的顾倾红重生,哪怕她会是行尸走肉,十分可悲,也挺伟大的。

“你如果真的爱着她,就让她安息吧,让她和大地融合在一起,让自己忘了她死后的模样,别再争夺红莲舍利了。”

他笑了笑,“你说这些,不是为我,也是为了穆怀春罢了。”

我承认,我是有我的私欲,我也未能免俗,我坦然道:“你对顾倾红,就如我对穆怀春。”

他叹了口气,摊开腿,枕臂躺下,望着屋顶,“你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坦然豁达,但到了自己身上,还不是不肯放自己一马。你知不知道,人这一辈子会爱上很多人的,别为了一个人倾尽天下。”

“爱上很多人?反正我没有,你有?”

“嗯,至少我遇到了此生第二个。”

“活的死的。”

“活的,你也认识。”他侧过头看看着我,眼底清光浮动。

我笑:“我才不管,不是我就成。”

他认真道:“就是你,怎么?不乐意?”

我全身一抖,就要站起身,他却猛然坐起,一把按住我,不让我离开。从前我与他只是逗逗趣,打打闹闹之间,竟没认真分辨过男女,可如今他再来拉我,我觉得他的手比炭火还烫人。

我低着头,“我……我只当没听见,你收回去吧。”

“我不。”

“我心里……”

“谁在乎你心里有谁,我只是通告你一声,没准公子我过几日就看上别家的姑娘了。”

啊?

“看把你吓得,不过我还是要借机老生重谈,你不可以与穆怀春走的太近,你有没有想过,骆生当年为何与其他三人一同去鬼水湖,最后他有没有得到舍利子,舍利子又去了哪里?我知道你不愿意猜测自家的事,可今时今日,你需得好好想一想。”

我楞楞的,心里一明一灭,看着他的神情,似乎猜到了。

他继续道:“你想帮助穆怀春,消灭他身/体里的舜息,那便只有一个办法,收集全部的红莲舍利,将它们沉放在鬼水湖底,但是,有一片,你永远无法亲手取得。”

他将左手食指移到我心口上,“因为那一片就在你这里。”

竟然是真的,我胸口当中确实有一段极短的伤疤,我一直知道,这伤疤是因为当年我病危,那个西藏闲散高人给我开了一刀,但我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将我挽救于万一。

现在我懂了,他把那片舍利子交给了高人,让高人将舍利子放在我心上,救了我一命。

有前因才有后果,可我怎能怨恨事情的起因,骆生是把我当作珍宝呵护的至亲,他做着一切都是因为我,最终才落到今日的下场。而卫小川,如今告诉我真相,也是为了我能尽早拿定主意。

老天爷有时候特别善良,让一些人此生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可有时候他也特别的残忍,让我无形深陷其中,无力脱身。

那天夜里我彻底失眠了,我将手覆在心口上,摸到那跳动,感到这是自己不配有的,是自己偷来的,仔细想一想,为什么当年病危没能一次死掉呢,如果我死了,骆生不至于此,穆怀春不至于此,至少不是因为我。

我突然明白了,我也想逃避,因为我愧疚,竟愧疚活在世上。

卫小川大概觉得昨夜的真相足以击败我,所以当翌日,他来后厨看见我正在平静的熬汤时,显得格外惊讶,他靠近朝锅里望了一眼,“怎么了?你怎么想着要做………嗯……巴豆汤?”

我盯着翻滚的汤面解释道:“是吗?这是巴豆?可是街口的老太太说了这是黑豆,我只是在想,我要坚强的生活起来,不要去在乎前半生的许多事情。”

他走上来,接过我手里滚烫的汤匙,帮我搅弄着汤水,“我告诉你这些事,便是希望如此,你能自由没有约束好好活着,江湖不属于你,不必留恋。”

“所以呢?”

“所以你不必熬这种东西来折磨自己。”

“都说了是黑豆汤了,你怎么不信呢?”我夺回大汤匙,舀了满满一瓢汤汤水水的豆子递到他唇边,“尝一口,你是不是不给面子?”

他垂目盯着汤匙,赴死般了喝下去,一边嚼一边说:“好了,见你还有朝气,我就放心了,我去去就回。”话毕他便乖乖去茅厕里蹲着了。

见他的确久久不出,困在茅厕李的,我便把剩的汤舀出一小碗,端到小豆子那里去了。

这巴豆汤,本来想糊弄他们俩喝下去的,没想到卫小川没拒绝,被我喂了整整一勺,而小豆子是十分满足的自行品尝下去了。

巴豆很有效,午后,他们两个人进进出出,哀声载道,前后脚的抢茅厕。

而我也不是蓄意逃走的,就是正大光明的告诉他们,说我要出去买葱花打酱油,然后走走出院门,一路走啊走,走出了城。

待天渐暗,我两手空空回头一望,发觉自己走了好远好远,卫小川和小豆子应该是追不上来了。

远天紫云镶金边,这日暮就要来临了。

欣赏景色之余,我在细细盘算,目前就消息所知,,鬼水湖湖底还留有一片红莲舍利,也就是说还有七片洒落在江湖各处。

除了已知下落的,卫小川手上的,我身上的,依我推测,至少有两片舍利子在邵爵的师父,眉君道人手中。

这一回我想独自造访蛮空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