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是好棺材,很宽大,里面至少够装十个韩朗。
韩焉还很细心,在棺材底铺了丝毯,人睡上去,就好像睡在初春的青草地。
韩朗在里面伸了个懒腰,拍拍棺材,很是满意:“大哥你果然待我不薄。”
韩焉不语,低头看他,看了许久许久。
韩朗又伸个懒腰,将手垫在脑后:“优柔寡断,这可不象我神般英武的大哥。”
韩焉的眼垂了下来,声音也无限落寞:“你难道就真的不怕死,真的放下了一切?”
“我早已放下一切。”韩朗打个哈欠:“只是你不信,那我也无法,只好随你。”
“放下一切你还握着潘克不放!还私下召见林落音!!我早该明白,就算退出朝堂,你那只翻云覆雨手却还在,时刻准备翻盘。”
“私见林落音?”韩朗闻言定了定,等恍然间明白一切,就开始发笑,笑完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原来这便是逼得韩焉动手的最后一根稻草。
刺断他们兄弟情谊的最后一根针,原来竟是那在花架下软语细风,应他从此前尘不计的华容。
很好,原来世间善恶终有报,攻尽天下的抚宁王,竟然也有被人算计辜负的一天。
“很好。”他将这句重复,深吸口气:“那你现在盖棺吧,我死之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谁来翻你的盘。”
这次韩焉没有回话,也不再看他,只是抬手,掌心运起内力,将那沉重的棺盖一寸寸合上。
棺材是沉香木,据说树龄已有百年,上面密密雕着瑞云,水一样在他手底流过。
四岁时,自己是如何欢呼雀跃,庆幸终于有了个可以做伴的弟弟。
十岁时,两人又是如何一起爬上屋顶,偷偷喝酒,之后整整醉了三天。
二十三岁时,当时十九岁的韩朗是如何进宫,投到皇后旗下,从此开始和自己针锋相对。
三十岁时,韩朗又是如何兵行险招,杀太子剿灭太子党,凡有株连绝不放过,最后却留下自己性命,放过了他这个太子党首,使自己成为覆巢之下那唯一的一颗完卵。
这些时间,时间里的旧事,也就好象流水,在他掌心缓缓滑过。
韩焉韩朗,韩大韩二,这四个字里面的纠葛,已经不是区区一个爱恨能够说清。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已经成了彼此心头的一根刺,痛到不拔不快,可若拔了,却又怕心房从此有个缺口,会流血至死。
现在这根刺就要拔了,只需这幅棺盖合上,他就再也没有弱点,是个完美无缺能够把控一切的神。
“合上吧,合上,盖棺定论。”心底那个理智清明的声音在不断催促。
可是他突然没了气力,棺盖离棺顶还差一寸,只差这一寸,可他却再没气力继续。
月色长袍在他身周猎猎作响,梅雨已至,风裹着细雨,不尽缠绵。
“你们谁来合棺,钉死,然后送我韩家陵园入土。”
最终他道,人趔趄后退,只差这一寸情谊,自己没有亲手割断。
“他中这箭几天了?”
同一时刻,抚宁王府偏院,被关押着的华容正比手势,问跟前的流云。
“三天了,箭在心口,我不敢拔,只帮他点穴止血,从两天前起他就昏迷,一直没醒过。”
华容沉默片刻,从华贵心口挑了丛血,放到鼻口闻了,立刻蹙紧眉头。
箭上有毒,虽然射得浅没伤及心脏,但也十分危险。
如果再不拔箭去毒,毒入大脑,则无药可救。
华容咬了咬牙,在袖管找寻,终于找到那只铜瓶。
瓶盖打开后立刻散发出一股清冽香气,他将它送到华贵鼻口,又下重手死掐人中。
华贵终于醒转,两只眼珠定定,看着他,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不能睡,必须保持清醒,这毒霸道,我必须拔箭替你清毒。你绝不能再睡着,否则毒入大脑,你就再没机会醒来。”华容手势比得飞快。
“可是我好困。”华贵扁扁嘴,嗓门这时终于小了:“我一向困了就要睡的。”
“不能睡!”屋里流云和华容几乎同时发话,一个霹雳大嗓,一个是手动如飞。
“你还没攻过。当然不能死。”
“你若死了,我的银票将来归谁。”
两个人的理由却是有所不同。
华贵于是扭扭腰,底气也足了几分,点头:“对,我不能睡,银票没归我我也还没攻过,绝对不能死。”
“好。”华容赶紧比手势:“现在我把你的箭拔出来,你记住一定不能睡。”
华贵愣了下,连忙表示不信任:“你几时学会拔箭了,我不要你拔,你这蒙古大夫……”
“别说话。”华容这次却难得不再和他争论,伸手点穴,一手按住他伤口一手拔箭,姿势绝对流畅专业。
箭尖生有倒刺,他往上拔了不到半寸,那华贵已经哀嚎一声,眼见着就要晕了过去。
在床上将攻未攻的时候都能晕倒,这位直眉阔嘴的华贵人,可绝对不是个能够耐受的主。
华容气急,连忙停了手里动作,去掐他人中,掐醒之后恶狠狠比手势:“我现在就拔,你一定要忍住,想什么都好,反正不许翻白眼。”
“这么痛我肯定晕!”
“晕了就死!”
“那我就死!”
“宁愿死也不能熬着点疼?”
“对!我天生就是怕疼。”争执到这里华贵的牛劲上来了,声音虽然虚弱,可气势依旧不减:“我天生怕疼,就好比你天生爱钱。要我不怕疼?可以。要么你不爱钱要么你开口说话,你成我也就成。”
死到临头还这么刮躁,华贵人果然就是华贵人,史上最有性格第一名仆是也。
华容不动了,不知是不是被他噎到,在原地不停吸气。
“要么不爱钱要么开口说话,我只要做到一样,你就不晕是吗?”
片刻之后这句话在屋里响了起来。
有点生涩的语调,微沙的嗓音。
既不是华贵的洪钟亮嗓,也不是流云的优雅醇厚。
这把声音的主人,竟然好像是华容,这屋里除华贵流云之外,绝无可能开口的第三个人。
华贵瞪大眼,下巴差一点就掉到了胸膛上。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厢华容手起发力,一气呵成,已将他心口那枝黑羽箭连根拔起。
韩家陵园,梅雨渐急,将新坟旧坟一起打湿。
韩朗的世界如今是漆黑一片。
棺木很大,里面还有新鲜空气少许,提供时间让他等死。
韩朗又伸个懒腰,在黑暗里抚抚衣衫,确认自己等死的姿势十分潇洒。
抚宁王向来如此,满朝文武都知道,马屁太傅英明神武,不如马屁太傅今儿衣服漂亮。
很安静,周遭绝对安静,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受打扰睡去的时候,头顶却突然有了响动。
“咯噔”一声,似乎是机簧催动。
然后是叮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棺顶落下,掉到了他刚刚才抚平的衣衫上。
韩朗以为是水,连忙抬手指去掸,可触手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东西十分粘腻。
就在他诧异的空隙头顶声响更大,棺盖上的缺口开始灌入液体,很细小的一股,汩汩作声,味道浓烈。
这一次韩朗闻了出来,那味道刺鼻的液体绝不是水,而是水银。
韩焉在他棺木上做了机簧,上面隔着水银罐,每隔一个时辰往里灌注一次水银。
水银封馆,他这兄长,对他可是真真有爱。
“好了,毒我已经放出,现在你可以睡了。”
在韩朗即将灭顶的时候,华贵的危机却已解除,华容已将他毒血放清,正在低声吩咐。
这么多年装哑,说话都已经不自然,他那语调还是生涩。
可是这一切已经足够霹雳,霹雳到原先会说话的两个人这会成了哑巴。
“原来你真是装哑。”隔了许久流云才道,正色:“华公子果然不是凡人,在下佩服之至。”
华容不语,起身立到窗口,打手势:“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怎么样了,韩焉会如何处置他?”
“大公子既然发了难,自然就不会再容情,现在就只盼流年能早些搬回救兵。”
“等他?我怕到时候王爷已成枯骨了吧。”
“可是现在怎么办。”流云闻言抬头,单手拍地无限懊恼:“只怪我当日冲动,被大公子废了武功,现在是一筹莫展。”
“我如果说能带你们出去,你信不信?”华容这时转身,眼微眯,里面光华乍现。
流云定了定,之后点头。
先是精于医术,接着又能开口说话,眼前这位今天给他的震撼已经够多,就算他现在说他能够白日飞升,估计自己也不会再讶异。
“那好。”华容近身,操起手势:“你现在喊人,就说病人要吃东西,最好是利于消化的粥。”
“粥。”流云闻言怔忡,慢慢地开始浮现眉目:“邹起……,这院里住着邹起,难道说……”
“有疑问稍后,现在请喊人。”华容这通手势比得斩钉截铁。
流云懂得度势,也不再多问,连忙扯开嗓子。
不一会稀粥送来,看门的守卫打开门,后面果然跟着邹起。
“新做的滚粥,烫呢,还是我来端,军爷小心烫手。”一边走邹起还一边喃喃,满脸堆笑。
守卫嗯了一声,往前一步,让开了道。
门外还有一人守着,一里一外,总共两人。
华容站在窗下,手里握着那枝拔出的羽箭,对邹起做了个极小的手势。
邹起会意,将手里滚烫的稀粥一泼,兜头倒在了门里守卫身上。
而华容运指如风,这时候射出羽箭,已将门外守卫喉咙洞穿。
“说!韩太傅怎样了,现在人在哪里。”不等门里这位守卫哀嚎出声,他已经扑身捂住他嘴,手里拿着邹起递来的匕首,寒光森森,指着对方咽喉。
两个守卫,一个身死一个被胁,中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惊动别人。
流云苦笑一声,还是忍不住惊叹。
眼前这位的确没有白日飞升,可也太会韬光养晦,一旦真容露了出来,那真是要吓煞旁人。
韩家陵园,梅雨更大,哗啦啦像是要把天地浇透。
华容在雨地里立身,抹了抹脸上雨水,朝身后流云打手势:“你先把华贵安顿好,然后在这陵园布阵。”
流云嗯了一声,不自觉中已经听他调度,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安顿华贵,然后开始在陵园周围布阵。
而华容手里握着从守卫那里抢来的长剑,开始在陵园里狂奔,找寻埋着韩朗的新坟。
陵园里墓碑一尊接着一尊,全部都是青石无字,被大雨一浇,更是全然没有分别。
人说新坟旧坟就看哀草,可这韩家陵园有人打理,每座坟上都光洁无比,连根草毛也无。
没有任何线索,在这大雨如注的黄梅天,根本没有办法找出新坟。
华容在陵园里提剑,一时间也只好茫然四顾。
“挖!找不出我们就每个都挖,如果我记得没错,加上王爷,陵园里也不过就八十八个坟地而已。”布好阵的流云这时道,站在他身后,已经动手开挖第一个坟地。
华容点头,也不再犹豫,长剑入土,开始掘坟。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第九个第十个,通通不是。
大雨象疯了一般冲刷下来,流云双目赤红,背上箭伤撕裂,血哗哗流了一地。
“第三个时辰了,要是那人所说属实,王爷已经入土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快。”那厢华容提气说了句,人想要站起,膝盖却是发软,刹那间眼前一片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