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血蛊·上

一夜之间, 血疫解除,郡城陆续死亡的人数停止了增长。

沈喧将沈寂溪的尸体安置在了医馆后院,然后便只字不提此事。

老六不到午时便带着沈小河和医馆的其他伙计回了医馆, 还顺道将沈寂溪此前拉过去的草药都带了回来。

血疫虽然解了, 但是会不会有后遗症, 此前染上疫症的人会面临什么, 众人都一无所知。

沈喧根据此前人们患病的不同程度, 开了几幅方子,嘱咐老六带人熬了药。詹荀带着没有患病的士兵,一道将药分发给了染上过血疫的人。

忙碌的时候, 大家都一切无恙,待一切尘埃落定, 悲伤便席卷而来。

沈小河寻了一天没寻到沈寂溪的人影, 终于在黄昏的时候, 偷偷爬窗户进了后院一直锁着的屋子,在里头见到了沈寂溪的尸体。

沈小河哭天抢地的哀嚎, 唤起了沈长易压抑已久的悲伤,于是沈氏医馆的后院,顿时热闹了。

“哭什么哭……留着力气哭丧的时候用吧。”沈喧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房门,对着两个哭成一团的大男人道。

“爷爷……”沈小河哽了一下, 跑过去便要抱沈喧大腿。

“去把六叔公叫来。”沈喧一瞪眼道。

沈小河委委屈屈的抽泣了一声, 默默的跑去找老六了。

沈喧转过头看着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的沈长易, 道:“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沈长易瘪了瘪嘴, 小声道:“人都这样了, 还不许哭么?”

“你都多大了……”沈喧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见对方眼睛红的不成样子, 顿时又心软了,道:“我总得把该做的做完,才能安下心来,让他多睡两日又有何妨?”

“你做什么都有理。”沈长易没好气的道。

沈喧叹了口气,走上前望着床上紧闭双眼的沈寂溪。对方身上已经被人换了干净衣服,头发也被人梳理过了,此事当然是沈长易所为。

“先生。”老六领着沈小河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瓶子,那是平日里他用来养蛊的。

“前头的事都处理完了么?”沈喧问道。

“都有伙计照应着,先生放心便是。”老六道。

沈喧深吸了口气,悄悄握紧了拳头,片刻后道:“那便开始吧。”

血疫的风波总算渐渐平息,由于解除的及时,郡城此次死于血疫的人并不多。

章煜此前虽病的极重,但恢复的却很快。

他清晨早起,洗漱完毕,看了一眼兀自睡得昏沉的方敬言,面上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然后帮对方盖好了被子,起身出了营房。

武家军治军有方,瘟疫刚过,但整个大营已是井井有条。流民的安置及瘟疫后续需要处理的事,都有守备于允和千总詹荀负责,章煜此刻就是个闲散养病之人,虽然他自认无病可养。

詹荀迎面走来,面色极差,显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比我这个差点死了的人还虚弱?”章煜道。

“军中诸事繁忙,属下……”

“得了吧。”章煜不耐烦的打断对方,忽而记起了什么,问道:“你的那个小郎中呢?我听敬言说,你们俩……”

詹荀心口一紧,忙转移话题道:“方大人近日也颇为操劳,实在是属下办事不利。”

“哼,你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谁敢说你办事不利?”章煜一手搭上詹荀的肩膀,两人慢慢向前走着,他又道:“不日我便要去南塘与武帅汇合,你同我一起走吧,这郡城有什么好待的?”

詹荀沉默了半晌,道:“中都乃天子脚下,你能待得惯么?”

“我等奔波劳碌的命,自然用不着我们驻守中都,估计待不了多久不是回来就是北上。西南暂时安宁了,北境却是不太平呀。”章煜道。

詹荀没有答话。

章煜又道:“怎么,你不舍得走啊?”

詹荀叹了口气,原本是不舍得的,现在却是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好,我随你一道。”

“痛快。”章煜重重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哈哈一笑。

既然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走了倒也利落,省得睹物思人。

詹荀无事可做,想着要告别郡城了,便徒步在城里胡乱的转了起来。这座城市他是熟悉的,毕竟生活了四年。

瘟疫刚过去,许多人过世,许多人在家养病,城里寂寥无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萧瑟感。

偶有送葬的队伍路过,满街的纸钱纷纷扬扬落到他脚边,让他无端也随之生出了些许伤感。怎么是无端呢?他明明也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一个人,那个曾以为会让自己牵挂一生的人。

道路的尽头一双脚停在那里,詹荀一愣抬头望去,沈小河正一动不动的立在不远处。

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好似也因着这场灾难而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沈小河一岁的时候,因为血疫失去了所有亲人,五岁的时候因为血疫又失去了新的家人,九岁的时候因为血疫失去了自己半路认的爹。

詹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又无从说起,只好忍着心头涌起的酸涩,摆出一副大家长的姿态,上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沈小河说起话来有一种没来由的理直气壮,像极了沈寂溪。

詹荀一怔,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馆的门口。

“你……”你爹还好么?詹荀几乎脱口而出便要问这句话,幸亏及时收住了。原来自己竟然养成了关心那个人的习惯了。

“你还好吧?”詹荀改口道。

“不好。”沈小河道:“我爹不在,很不好。”

詹荀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忙道:“小河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老像以前一样依赖旁人。”

“我爹不是旁人。”沈小河的眼泪替代詹荀的眼泪掉了出来,“叔公说,我爹还是孩子呢,我怎么就成了大人了。”

沈小河哭的无声无息,全然不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或许他也感觉到眼前的人也有着同样的痛苦。

“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詹荀抚着沈小河的脑袋,慢慢将对方按在自己怀里。对方抬手抱着他的腰,彻彻底底的哭了一场。

“詹叔……”沈小河埋头带着重重的鼻音叫道。

詹荀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心里竟莫名的有些失落,这回沈小河第一次没管他叫爹,而是改了称呼。

“嗯?”

“你帮帮我吧……”沈小河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他道:“你帮我劝劝爷爷和叔公,我想救我爹。”

“救……他不是已经……”詹荀心中一滞,突然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动,抓着对方肩膀问道:“你说救你爹?怎么救?”

沈小河拉着詹荀的衣袖抹了把鼻涕和眼泪道:“我想救我爹,可是爷爷说我太小了,要等几年……可是我等不及……我现在就想让他醒过来。”

“你是说,你爹还有救?”詹荀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爷爷用六叔公的蛊,可以救爹,可是那蛊要用血来喂。”沈小河一脸伤心欲绝的道:“全家只有我的血能喂……可是爷爷不许,说这样太危险。”

詹荀道:“你爷爷呢?”

沈小河回头一指医馆,道:“在家。”

詹荀闻言头重脚轻的跑进了医馆,进门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旁边的沈长易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

沈小河满血复活一般跟在后头,他以为詹荀要给他说情,如此自己那不着调的爹便有救了,他自然是开心的。

“詹千总可是身体不适,怎么脸色如此……不寻常?”沈长易望着对方泛红的脸,又见对方呼吸不畅,忙关切的问道。

“沈先生。”詹荀站定平复了片刻心神,仍旧有些激动,道“他……在哪?”

“谁?”沈长易佯装不知道。

“寂溪……沈寂溪在哪儿?”詹荀有些语无伦次。

沈长易望了一眼一旁“处心积虑”的沈小河,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三人来到后院,恰逢沈喧从沈寂溪的房内出来。

沈喧见到詹荀一愣,随即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沈小河一眼。

“沈先生,我听小河说……他还有救?”詹荀望着沈喧,眼神中有一种让人不忍否定的热切。

沈喧斟酌了片刻,道:“此事未成之前,还是未知,我也没有把握。”

“我能进去看看爹么?”沈小河站在詹荀身旁,问道。

“进来吧。”沈喧道。

詹荀忐忑不安的随着众人进屋,然后看到了那个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那人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一般,只是面目苍白如纸,毫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