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淮汴, 天子脚下,俨然不再是那副烟火鼎盛的太平模样。
自景麒从函谷关回来,整个人性情大变, 昔日那番温和待人的君王气度全都不见踪影。所有朝臣惶恐之致的半夜三更爬起来齐齐守在宫门迎接景麒回宫时, 看见的是一路风风火火独自往宫内闯的景麒。那时的景麒, 身上染着血, 手里握着宝剑, 眼里席卷着冰冰凉凉的怒火,比那沉沉的夜色,更冷。连着向来恪尽职守的百里家的百骑护军都被景麒远远的甩在百步之外, 竟无一人跟上前来,离的最近的莫过于百里莫风, 却都是隔着五十步的距离。
千万人的军伍, 齐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闭口不言,生怕擅惹君怒。这样的沉默姿态, 是所有人在景麒胡乱迁怒下,无可奈何的自保方式。
宫门前的臣子俱被这死气沉沉的氛围所摄,一个两个都恨不得全身伏在地上,避忌景麒的注视。万万想不到,景麒是打定了主意, 一个人都不放过!
一国君王就那么当众, 亲自把一个又一个伏在地上的臣子拎起来, 用着吃人的表情, 亲口论罪。
所有被拎起来的人, 不是出面阻挠过景麒发兵相救孙泽的,就是上书妖言惑众过孙泽那纸文书大逆不道的。凡言及过孙泽不好的, 凡平日稍稍对孙泽略有偏颇的,皆无可幸免。
只奈何,孙泽在朝为官时,不懈努力的算是把所有官员都或多或少的得罪过,这事真一层层的追究下来,那宫门前的文官武将,竟是十有八九都成了景麒必要惩处的对象。
一国的文臣,一国的武将,哪怕再是无能,也是维持一国秩序必不可少的纽带,不可或缺。官职不可轮空,有人下台,就必要有人顶上,否则一切管理制度难以运作。景麒似是连这国之根本都气的忘了,就像个胡作非为的孩子,一夜之间,撤了近百人的职,更甚者定了十数人的死罪,其中便有陆逍义子韩枫韩将军。
景麒一口气定完所有人的罪后,甩下一片哭喊告饶的众人不顾,独独走到当朝右相陆逍面前,不言不语,只是盯着看,而后微微提剑,把带血的宝剑一把扔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心慌意乱,看不见陆逍陡然间的面如死灰。
短短一日,被定死罪的人连计划出逃的时间都没有,便就地斩首在府内,斩首在出逃的半路上,无人逃出生天。
周朝纠结不清、死死牵系了十数年的朝臣密网,就此崩裂。
没人会想到,景麒会疯到这种程度。
“景麒在干什么?!他是想一手毁了大周吗?!”
百里浩自打卸甲归家,也从未忘过一国朝臣该有的姿态礼仪,这会儿却是气的把祖宗十八代都忘了,直直叫骂了景麒的名讳,还一掌毁了自家的饭桌。
准备了一桌的佳肴,却无一人有胃口品尝一口,尽皆浪费在百里浩之手,一地狼藉。本就无心饭菜,百里浩如此一番爆发,所有人越发毫无食欲。
没人有好的面色,只有莫云声色寻常些,招手吩咐下人再准备一桌饭菜。
百里浩一听,直接连桌子都掀了,好些菜肴当头泼了莫云一脸。
“爹!”
“老爷!”
莫风起身,看了眼自家面无表情的二弟,神色有异。萧潇做娘的终是心疼儿子,凑上去抹去了好些莫云脸上、身上的饭菜,好些都甚是烫人,心里直骂自家老头下手没个轻重,可到底还是没像往常那般捏上老头的耳朵教育。
谁都看的出来,百里浩是真的生气。
橙子璇也瞥了眼仍旧无言的莫云,眼微微半敛,隐约看的见其中忧虑。
这么久,是心思向来玲珑的莫云,第一次顶风冒犯自己的爹爹,毫不避忌。
“把兵符交出来!”
莫云无所动作。
“我再说最后一次,把兵符交出来!”
见莫云仍是无动于衷,百里浩终是付诸行动,冲到自家院子里随便挑了根长棍,掂量了掂量竟又换了根长鞭,若是看的仔细些,便能看见那长鞭之上细细密密的倒刺。
萧潇大惊,“老头子你要干什么啊!”话还没说完人便冲了过去,百里浩却气的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娘子也丝毫不给面子,一把推远了,便拎起莫云的衣襟简直是扔到的院子里,而后一鞭子擦着莫云耳边抽到地面上,惊心的一记声响,算作示威。
“你交不交出兵符来?!”
莫云爬起来,正了正身子,反问,“那爹爹又还面不面见圣上,道不道那番根本毫无用处的劝谏?”
手里的长鞭几要甩出去,百里浩气的手抖,“逆子!真以为读了几年圣贤书就能颐指气使的教导起你的爹爹来了?!区区一介文生,竟然私用兵符圈禁自家人,你要不要命了?”
“那陛下现在见谁就杀谁,逆耳忠言一字听不进去,爹爹还要一头往上撞,爹爹又要不要命了?”
“混账!我们百里一家几代为将,为的是什么?你以为是为了名?为了利?为了禄?你以为你爹老了就成了那贪生怕死之徒?生来金戈铁马替周打下半壁江山,那才是我们百里家的好男儿!爹是老了,但心还未死,上不了沙场,这嘴皮子还能动,陛下错了,我就是死也要给他纠正过来,才不枉负我这一代朝臣!”
“臣?”莫云竟有闲心笑笑,直视百里浩,“伍子胥两度力劝吴王不可养痈遗患,而应乘势灭越,两度遭据,逼的伍子胥托子避祸反遭诬陷自尽而亡;西汉汲黯为官清正,廉洁奉公,多次直谏,争廷抗颜,因被权臣张汤所恨,武帝便因几句诋毁不分良莠,对汲黯先施之以疏,后继之以贬,致使其郁卒于任中;殷朝商纣王□□,比干劝谏,仅因妲己进谗便被君王剖心而死。爹,什么是臣?臣是为国生,为国亡,不是给君王白白糟蹋!若我百里儿郎是上那战场为了大周开疆扩土而死,我绝不拦着半刻,可若是为了陛下的一阵发疯送上门去自取灭亡,真真不值。”
莫云站起来,眸中一片倔强,隔着百里浩不过三步距离,“爹爹若真要致使百里家到满门抄斩的地步,那我还不如死在爹爹手上来的痛快。”
“你!”百里浩后退半步,手不自禁的抖,“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若是陛下再如此下去,一定会酿成大祸!现下多少人对着大周虎视眈眈,大周经不起这么折腾了,若是真的亡国,我现在放过你,也自会有人来要你的命!”
“破而后立,孩儿不觉此番事态对大周是祸。”
百里浩一愣,“什么意思?”
“大周朝廷早有弊病,官官相护,结党营私,其中纠葛千丝万缕,就算君王有心整治也是牵连甚广,无从下手。这好比治理火患要断其燃路,只有这死死结成的网有朝一日被一刀斩的尽了,才能真正去其毒瘤。”
百里浩讽刺一笑,“想的挺美,这瘤子倒是挖了,那偌大个伤口怎么办?任其流血,血尽而亡?”
沉默半晌,在百里浩终于以为莫云再无狡辩之词的时候,莫云竟是朝他走近一步,目中神色坚如磐石,片刻不曾躲避他的怒视,而后长吸口气。
“这偌大的伤,景麒自然没本事治,我却不信,大周数十万臣民,无一人能治。”百里浩蓦地瞪大眼,莫云却任死死的盯着,嘴里的话半分不退让,“实在无人,大不了我们自立……”
唰!
后两字连出口的机会都没有,重重的长鞭死死的甩了过来,生生带下来一片皮肉。从未有过的疼痛刹那倾覆而来,丝毫承受不起,莫云被长鞭掀倒在地,鞭尾还捎带着劲风,在胸前划开了好大的一道伤口。仅一鞭,眼前便有些发黑。
四周的人一片惊叫,百里浩怒不可遏的望着莫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义愤填膺,“逆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莫云咬牙直起身,“知道,反!”
又一鞭甩来,更狠,更快。连疼都顾不上了,生生跌出去三步才停下来,已经不觉得痛,只有浑身上下火烧似的难受,那些长鞭划过的地方像是要疼进骨子里,渗出了他一身的冷汗。
耳边依旧听得见自家爹爹气愤已极的怒骂,“你知不知错?知不知错?!”
吐一个字都难,莫云却也像是气的极了,死死盯着自家顽固不化的爹爹,一句句斥回去,“良禽择木而栖!我有什么错?!”
莫云看的清自家爹爹的羞愤已极,看得清那条长长的、带着倒刺的鞭子直刷刷的朝着自己的眼睛飞了过来。
“二弟!”
“莫云!”
橙子璇觉得自己要疯了,她用鞭子杀过那么多人,从没觉得哪次那些鞭子能有这么可怕,仅仅两鞭,便打的她心都要碎了,拼都拼不起来。直想着这第三鞭无论无何不能打上去,就算废了她的手也定要把那凶器拽住了,却不想那鞭子生生从手边漏了过去,幸而又被莫风牢牢的截在了手心。
莫风死死拽着长鞭,手心的皮肉就那么被倒刺撕扯开,一眼看去看得见骨头。
“风儿!真要纵容这个逆子,我连你一块打!”
莫风不语,只是拽着长鞭未松,整个人直挺挺跪在莫云面前,一动不动。
百里浩气的面容扭曲,连莫风的手也不顾,狠狠把长鞭抽了回来,莫风手心的血把长鞭染了个透。紧接着便是又一鞭甩去,气的都失了手准,第一鞭就不知道死活的朝着莫风脑袋抽过去!
萧潇一声惊叫,险要昏过去,橙子璇也是大惊,飞身过去一掌把长鞭劈偏,哪知百里浩这鞭竟是用了巧力,那偏过莫风的长鞭生生在鞭尾划了个圈竟是扫在了莫风身后的莫云身上。
橙子璇扑在莫风身上的时候,只听得到莫云哑着声的一声痛哼,而后,整个人竟是昏死过去。
橙子璇脸色惨白一片。长鞭竟还不知轻重的又甩过来时,九节链终是出了手死死缠上那要人命的长鞭,劲力一带,硬生生把鞭子扯断成了九节。
凶手!凶手!
橙子璇双眼赤红,半分清懒不剩,盯着百里浩像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半晌,硬是逼着自己收了长链,甩下了所有人,独独背起昏迷的莫云风一般的掠出了重兵把守的百里府。
百里莫云若是敢死了,就算是他的亲生爹爹,她也绝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