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 我起了个大早,看徐徐而生的朝阳给澶州灌注了生气。
我没有估计错,昨日傍晚与我们分道而行的白召, 果然在这个时候赶到城内, 并且第一时间过来找我。由于之前我以嘉国夫人的名义吩咐下去, 侍卫对白召没有多加阻拦, 他很快就半跪在我面前, 一夜的行程让他音色发哑,正好让守门的侍卫听不清楚我俩的对话。
他略急道:“楼主,那纸条上所说果然是真的。”
在宋贤楼的时候, 许鸣不仅是我的恩师,也常常指导白召, 对白召的聪慧伶俐更是赞不绝口, 一来二去, 白召对许鸣的感怀也不是一言两语能道得清的。
我感到全身一个激灵,扶住椅背:“那我师姐善青呢?”
倘若许鸣被官兵带走, 一定是出于全局考虑,不然凭他的武功几个官兵如何能奈何得了他。我仔细一想,除非,何祺这帮狗官见善青盲了双眼尚未恢复,便以她要挟许鸣, 才得逞抓了他们。
白召一脸痛恨, 张了张嘴不忍地道:“楼主……我打听到的消息是宋贤楼被朝廷封了……可能九爷与宋贤楼的关系让何祺抓了什么证据, 莫要说善青姑娘了, 即便是许鸣先生也指不定会遭受毒打, 严刑逼供……”
我越听心里越慌,毕竟一个是我师姐, 一个是我数年恩师,他二人遭难我都不能轻易释怀。我不顾外头的侍卫,直身拉起白召:“你与我去找九爷,将此事细细告诉他。”
白召摇了摇头,沉着脸道:“楼主关心则乱,这事九爷不宜插手。”
我经他这么一提,才想起何祺这么做就是为了逼九爷出手,饶是他没有证据指证九爷与宋贤楼的关系,一旦九爷救下许鸣和善青,那便真的不能从中再脱开关系,证据确凿了。
想到我曾在牢狱中遭到的刑罚,倘若将这些施加在一向淡然闲适的许鸣身上,却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挨得住。
白召见我很是为难,只好先在旁宽慰几句:“不急,我们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何况我们先在只是知道宋贤楼被封,先生和善青姑娘或许不会有事的。”
纵然何祺那人对我能下那般狠手,要我相信他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对付许鸣和善青,我是大大不信,但此时此刻,我也只能先平心静气地将事情整理一下。
我不晓得宋贤楼出了那么大的事,九爷是否知情,照理说九爷应该早就先于我收到消息,难道嘉国夫人没有飞鸽传书而是有意隐瞒他?
我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毕竟九爷现在带兵打仗,嘉国夫人定是不希望这事影响到他。
可是这么一来,许鸣和善青的性命却也不能不顾,该如何是好。
我正踌躇间,九爷那边有了动静。
好在是行军打战,军纪一向严肃,我身为女子出现在军中已经是坏了规矩的,军中将士一律不得亲近女色,因而我单独一间房,也不必担心身份被众将士猜疑。
我上前询问:“九爷,昨日一战我军损伤如何?”
他笑了笑,命人取来创伤药递于我:“契丹勇士果然非同凡响,耶律弘云的部下受了伤,你拿这些药送给他们,告诉耶律弘云,待战火硝烟灭去,本王自会遵守承诺。”
说完这些,他微微蹙了疲乏的眉角,习惯性地伸手揉着额间。
看起来战争还是很激烈,我想了想,宋贤楼的事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忧郁地看了白召一眼,他面无表情,拿着药盒随我走来。
许鸣和善青遭此劫难,而我却不能说明,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但想到白召心里也一定不好过,我便不能再表现得忧心忡忡徒增伤感。
耶律弘云数十个部下当真各个受了些伤,便是他自己手臂上也缠着厚厚的纱布。我带着一肚子心事走进去,白召把创伤药一一递给给众人。
“哈哈哈……”耶律弘云忽然大笑起来,身上的甲衣还没卸去,肩上的长发遮住他的面容,看着甚是诡异,“九王爷命你拿来的?”
我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停住心中所思,奇异地看着他。
“九王爷好生大方啊!”耶律弘云拖着长长的尾音从榻上走下来,半蹲在一堆药瓶前,修长的手指挑了一瓷瓶,放在光亮处瞥了一眼,邪魅的嘴角泛开戏谑的笑,“上好的金创药也拿出来给我们这些亡国奴用,是不是太让九王爷破费了?”
我讶异于耶律弘云第一次那么低微地形容自己,怔道:“怎么了,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王妃?”耶律弘云笑着望向我,明亮的眸子目光带着森森冷意,“你倒是好,让他当宝贝一样疼着,高兴的时候还有嘉国夫人可以做……我们几个真心投诚,出生入死光明牺牲在战场上也就罢了,我们契丹勇士一向磊落,绝不接受阴谋算计。”
只听“啪——”的一声,瓷瓶的瓶颈生生被折断。那缺口整齐得像是被刀割开的。再看耶律弘云说得理直气壮,我从他那张妖孽脸上看出了愤恨不满。
白召拔出别在腰间的长剑,毅然地挡在我跟前。
连发生什么事都不明白,忽然被人这么训斥了一顿,我心里憋了股无名的火,找不到宣泄的口,轻轻推开白召,俯身拎起耶律弘云的领口:“你说的什么阴谋算计,与九爷有什么关系?我真是不明白了,九爷好意让我拿金创药来给你们治理伤口,你是冷血的吗,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冰冷的甲衣扣在我指间,生生的疼。
耶律弘云眸中的光闪了闪,愤怒之意淡了淡,然后滋生出一丝讶然:“你不知道?”
我松开他,吸了口气,道:“你说的一切,我根本听不明白。若是要对我发你贵脾气,总应该让我知道是为什么。”
耶律弘云伸手理了理衣服,颓然地低下头,别开视线:“难道你真的不知情……”
我从未见过耶律弘云这般模样,顿时放软了口气与他好声道:“想来是误会一场。你莫要放在心上,九爷定会还你们公道,来时他还要我转告你们,待澶州之战结束,便兑现承诺……”
闻言,耶律弘云冷冷哼笑一声,他的一众部下嚷嚷着不肯罢休,但他们说的都是契丹语,我听不懂,从他们面上的神情能够猜到他们的心情很糟糕,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已是身心俱伤。离我最近的契丹人一边比划,一边激动地抓着手中的弯刀朝着我们,使得白召很是紧张地将右手按在剑柄上。
他们人多势众,白召一定是难以招架,我求助地望向耶律弘云。
耶律弘云挥了挥手,让他的部下安静坐回原位:“等到澶州之战结束?那也要我们还有命!”
“我们不能再信任九王爷了,明明知道我们不善水战,可是韩将军竟然叫我们去北门固守。若不是我的部下骁勇善战,现在怎么可能只受这些轻伤?九王爷分明是想要我们枉送性命。”
耶律弘云确实惧水,难怪他们会那么愤慨。但我绝不相信这是九爷故意为之:“或许是韩将军会错意,这件事我会向韩将军问清楚。”
“不过……”我看了看他们的伤势颇为惨重,而九爷确实听取了岳飞的建议,将大部分兵力放在北门,本应该是轻易取胜才是,“北门重兵把守,你们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耶律弘云叹道:“原先我说的计划不能实施了。”
“什么计划?”我想了想,道,“因为你们受了重伤,所以截击清太子的事情没有必胜的把握吗?这有何难,韩将军也可以代替你出行,只要你把清太子的特点画在纸上便是了。”
他抿唇笑了一笑:“问题是我们没人见过完颜清,何况,他已经出现在金兵队伍里了。”
我抵着额头“啊”了一声:“所以你们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耶律弘云微微一点头,这时候,我竟然没有从他和他部下神情上看出丝毫愤怒,有的只是败了战的羞愧,以及对完颜清的佩服。
我后来得知北门一役后,宋金两军各有损失,因而双方停战修养数日。
然而这些日子我寻不到九爷,韩将军好似跟九爷在一起也不得所踪。有了完颜清这等劲敌,耶律弘云和他的部下也忙着训练。唯有我一人顶着嘉国夫人这顶莫大的帽子肆意在澶州城内进出,起初还帮助军医救治伤员,弄得伤员们都以为是嘉国夫人亲自为他们包扎伤口一个个感激涕零的。
后来伤员们伤势好转,用不着我,我只好窝在九爷常呆的书房,翻着几本兵法闲闲度过,直到某日,突然发现我竟然也能识得《孙子兵法》中的每个字,而且对此书衍生出一种莫大的浓厚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