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表情却平静无波,一双狭长内敛的眼睛,静静地平视着这具肉体生理上的父亲。
而“徐引翡”的生父——逍王徐奉寅,好似站在三丈戏台上的一个粉墨登场的角儿。
丑角儿。
烛光尽数氤氲绵延地投射在他苍白无力的脸上。
给他充盈的空间与关注。
敦促着他,敦促他,将十六年前的那桩旧事讲完。
她什么也不要了!
她什么也不是了!
她自觉地剪掉了羽翼,藏进了不见光的后宅!
——只为了保护长姐仅存的血脉!
显金见过贺艾娘。
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我一直不敢告诉长姐水苏真正的死因和你被拐跑的消息我怕她会怪我会对我绝望.会再也不管我”逍王的神色近似癫狂:“我终于告诉长姐这些秘密,长姐勃然大怒,将我软禁于禁宫,一面重新指派人手如大海捞针般找寻你们,一面彻底放弃了我,转而扶持徐奉宪”
是高回阳!
逍王手攥得紧紧的:“之后回阳便时常进宫陪伴水苏,回阳虽娇气懒散却纯然天真,水苏一直很保护和依赖这个妹妹.当年叛军击破禁宫,回阳正好在宫中陪伴怀有身孕的长姐,便随我们一同退避滦平.”
逍王痛哭流涕:“我也从未预料到你会被拐带流浪——是水苏的妹妹偷偷将你拐走了啊!”
而“贺”字,正好是高家姐妹母亲的姓氏。
“后来我携铁骑回京,叛军不过乌合之众,瞬时作鸟兽散,她立刻背上你,随众多自山东、山西而来的叛军与流民向外逃亡——彼时与她相处多日的山东流民早就将她看作了自己人,又怎会想到给他们做了这么久饭的‘婶子’会是朝廷暗中寻找的‘贵人’?”
却从来没将他们串起来过。
贺艾娘压根没离开滦平
而是去了对面的叛军处
“她自宗室扎营地逃出后,把自己的鼻梁砸断、眼眶敲肿,鼻青脸肿地一瘸一拐地背着你在叛军军营外流连了三日,撞上了外出采买的老妈妈后,被老妈妈带进叛军军营,当起了给叛军做饭的炊事婶子。”
“火势很大,山头无水,木桶里的水如蜉蝣捍木,丝毫无用。没一会儿,帐子便被烧光了,贵妃.贵妃”
显金重重地站起身来:“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回阳,就是贺艾娘吧?
艾草,又称回阳草。
他眸光中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惧。
中年女人,那个拥有漂亮名字的高回阳将她轻轻拢入怀中,一点一点抚摸她的头发,呢喃着呢喃着:“显金,你一定要好好活,一定要好好活着”
“人都死了,便是躯体被焚烧干净,也不会有任何痛觉。”
“您的眼泪,应当为自己而流。”
帐子的火光好似还在逍王眼前跳动。
逍王目光哀求:“翡翡——我从未想过抛弃你.是真的.我亦不明白回阳为何会将你拐走回阳匆忙地带着你逃走误了你,也误了我”
他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因为她一定会比你更能保护我!”
逍王求助似的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初来时懵懂的小事,像回旋镖一样,击中了七年后的人。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里带了些沉重的无奈与疼惜:“上个月,我派出的人手才搞清楚,高回阳带着你是怎么一路逃出了滦平——她从未想过回高家老家,而是直接盘起头发、带上你,装作自北方而来的孤儿寡母进了叛军的军营。”
显金木木地听着。
她是为了自己,才隐姓埋名,抛弃了父母赐予的姓氏,变成了贺艾娘!
逍王瘦得颧骨高高耸起,双唇紧紧抿住,再抬眸,随之而来的是沙哑的嗓音和压抑到了顶点颤抖的声调:
“当晚,叛军当晚攻上山头,陆参将领兵迎敌,战火平息之时,恰好是贵妃咽气之时。贵妃去后,我抱着棺椁不准下葬,放在帐子里,放了整整三日.后来陆皇后前来跪地请罪,我拿着马鞭出去,帐子却烧了起来!”
显金深深地呼吸了两瞬,目光精锐:“你不知道为什么娘会带走我!?你不知道?!”
“后来长姐带铁骑杀回京师,朝中风向扭转,我立刻派人找你们,人海茫茫,流民四散,又间隔将近两月时间,我的人手根本无从找起,我只好求助长姐”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一个双目凹陷、病容显著的中年女人,嘴角含笑地招手叫她过去,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她:“小金,若日子过得好,这些东西就留着;若日子过得不好,就去京师把金子绞了卖钱”
“够了!“
“皆一无所获。”
她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折磨、经历了多少风波在相距十余年的今日,就算派出再多的人手,都将无从考证、无处探寻!
而她,只能是连陈家的宗祠都进不去、高家的宗祠回不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被陈敷珍藏的贺艾娘!
逍王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抹笑意。
“因为她害怕我会步高贵妃的后尘,被人算计丢了性命!”
显金的眼睛里早已没有眼泪,“您的眼泪,倒很没有必要——身为一国之君,您守不住基业,被叛军与流民逼离城池,被下属威胁拿捏,被有心之人要挟算计;身为一家之主,您更懦弱至尤,亲手将送命药端给爱人,让小小年纪的女儿流离逃亡”
“对高贵妃而言,她或许宁愿在火中干干净净地走,也不愿被您怯懦污浊的眼泪拖慢了离开的脚步。”
那时,显金还在穿越时空的浑浑噩噩中,并没听懂这些话的含义。
显金语声平静,站起身来,朝百安大长公主微微屈膝行礼,正欲告辞,却被逍王尖利的声音打断。
她原本出身“世有大义”的家族!
贺艾娘,哦不,不!
好像一个耳光扇在了逍王脸上。
“不!不!不!翡翡!我只以为那是绝胎药啊!”
“因为你无能!”
她原本有着天真、懒散、纯然的人生!
“她跟着流民逃回山东,在山东乡间做起了给红白喜事摆宴做饭的女厨,而后陈家三爷至青州游乐,在乡间采风时碰到了回阳,再后来便是你与回阳跟随陈家老三回到徽州——就此,你们完美隐匿。”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多么勇敢!
逍王瘦削见骨的脸因激动而抽搐,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稳住语调:“高氏一族本只是北直隶偏远州县中开药馆的大夫,因三十年前的一出瘟疫,高家大义,冒死开放医馆救治病人,瘟疫平息后,高家便只剩下了两个养在深闺的姐妹,其他人全部在救治过程中感染瘟疫,陆续亡故,两姐妹的外祖姓贺,害怕沾染疫病,并不敢接回外家.母后听说此事后,将高家姐妹宣召进京,由朝廷抚育,水苏当时十三岁,她妹妹回阳不过六岁,母后寻了一家积德行善的小官将她们收养,待三年孝期过了,水苏进了宫,成为了我的惠嫔.”
在初来乍到时,贺艾娘还未病亡,甚至在死前一日还有回光返照之机。
是如黄连一般的苦笑。
笑声短促响亮。
逍王的平静终究只短暂地维持了一瞬,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帐子被烧后的第二日,发现四岁的你不见了.和你一起不见的还有回阳我当场就分拨了人马四散去找,可当时叛军已成气候,局势动荡不安,我派出的人马千难万险地走出滦平,又却根本没有你们的音讯!”
白堕之乱
来自山东、山西的叛军和流民.
陈敷是在青州遇见贺艾娘的
这些话、这些事,在这六七年间,她断断续续听过很多遍。
至此,所有的往事,全部诉尽。
“好!”
“因为她看透了你的怯懦与薄情!”
逍王被烛光与目光注视着,不自觉地将眼皮垂下,躲避着光亮与审视。
显金胸腔起伏,双手紧紧捏成拳头,眸中的眼泪来回打旋,却始终倔强地不准流下。
百安大长公主看向幼弟的眼神有怜悯、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沉闷的哭声之中,显金笑了一声。
百安大长公主低低舒出一口气,叹了一声后,方道:“既你主动要说,那便要说完。为人一生,总要有一件事做到头。”
逍王双肩高高耸起,捂面痛哭:“陆氏那个毒妇!她假意告罪,实则让人偷偷点了火.水苏死了,她都不放过!她宁愿不做这个皇后了,也要水苏死!也要一把火烧光苏儿,不叫苏儿去投胎转世啊!”
逍王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不再言语。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嗟叹后,后语接上:“一个年岁不算大的姑娘,带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尚未平定的局势中,几乎没有多少路可以走。当时我找寻的方向是高家所在的老家,十队人马八队北上,一队南下,一队横中;找寻的重点,是破庙、烟柳花巷、城中的医馆药馆和济慈堂、难民营”
“因为她确实也做到了!”
显金一句接着一句,声量逐渐拔高,却在最高点戛然而止。
显金双手撑于桌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再抬头,双目赤红:“你知道吗?徐引翡,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