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午,卞维文扎了个围腰在灶间烧中饭。一边小碳炉里,煨着的黄豆炖牛肉冒着浓香。麻三妹扯下身上的围裙放在一边冲着卞维文说:“卞先生,我回去了啊。”
“唉,害你忙了好一大会儿,辛苦了啊,要不,中午一起吃吧。”卞维文放下手里的铲子,擦干净手跟麻三妹说。
早上,麻三妹给他拿了泡好的黄豆,又帮他炖牛肉,这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实在不好太过拒人千里之外,该有的礼节也得有的。
“不了,我家里也炖着牛肉的,我还回去照应一下,六叔六婶那里还等着我吃午饭呢。”麻三妹笑嘻嘻挥手道别。
“那好,就不留了。”卞维文点点头。
麻三妹从厨房里出来,穿过走廊和天井。
老潢站在灶间外面的廊上,一手提着一只鸟笼,天冷了,鸟笼外面罩着青色棉罩,他这会儿正把棉罩拿下来,正午时候,阳光晴好,温度还是不错的,正好让鸟儿晒晒太阳,再喂喂食,顺便帮翠眼儿洗个澡。
卞老三坐在天井里,屁股下一张小马扎,面前摆着一张方凳,正趴在上面习字。
“老潢,走了啊……哟,三儿这字写的可齐整了,明天跟你大哥一样考举人……”
麻三妹经过两人的时候笑嘻嘻的说。
“我可不考举人,先生说要为振兴中华而读书。”卞老三头也不抬。
“哟,三儿有志气。”麻三妹说,再挥手,便出了卞家。
“维文那,这三妹呀才是过日子的人……虞大小姐呀,那是云端上的……”老潢看着麻三妹离去的背影,回头冲着厨房里的卞维文说。虽说卞维文早表明大小姐没心思,但老潢也是成了精的人了,卞老大极力压制的那一丝情绪又哪里能瞒得过他。
卞维文在厨房里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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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潢继续打理着他手里的翠眼鸟。
“老潢,你伺候鸟儿跟伺候老婆似的。”卞老三一张纸写完,回头看着老潢伺候鸟儿,笑嘻嘻的说。
“去去去,小蹦拉子,你懂什么,我伺候鸟儿比伺候老婆可尽心多了,哟,我以前那婆娘哪享受过这等福气哦。不过啊,她跟我吃了一辈子的苦,这会儿肯定早投胎到好人家,说不准就吃香喝辣,有个体心的男人照顾着了,也挺不错。”老潢笑嘻嘻的回道。
“老潢你不捻酸哪?”卞老三又道。
“鬼,都投了胎换一世了,她哪还晓得我是哪个鬼。”老潢咒骂。
……
“你们这都闲扯什么话,午饭快好了,小三儿,到前街老王头茶档那里看看你二哥回没回来。”卞维文在灶间听到老潢和三儿两个扯起了前身后世,便从灶间探出头来冲着门外叫道。
“哦……”卞维新应了一声,一溜跑出了门。
“理他做甚?饿死他活该,他手上嘴上那点东西还是我教的呢,如今倒好,他倒是要革老潢的命来了……”老潢嘴里又愤愤不平,又将手上的鸟笼挂在走廊的檐上,顺手拿下鸟笼底下的托盘,一边拿下鸟笼的托盘,舀了一瓢水冲着里面的鸟屎。
“老潢你别上纲上线,维武那天说的也是气话,他过后不是跟你道歉,你心气儿不顺,便揪着不放,满清八旗又如何?腐了就是腐了,烂了就是烂了,中华是中华人之中华,总是会有人要站出来的……”卞维文解了围腰,拿着围腰再自上拍了拍,然后从灶间出来,在门口的水缸里舀了水,洗了个手,拿围腰擦干手上的水珠子,又将围腰放在一边的窗台上走了过来。顺手拿起边上一只有一点点烂的苹果,将烂的部份削掉,又将苹果切成三块,自己放嘴里一块,递给老潢一块,最后一块连着苹果核一起插在鸟笼的边上,笼里的小翠眼儿几下里一蹦,就跳到了靠进苹果的跳杆上,伸着鸟嘴,便嘟嘟嘟的啄食了起来。
卞维文也笑眯眯的咬了一口苹果,细细的嚼着,挺满足的样子。
老潢拿着萍果,两口就进了肚子,然后呸的吐了一口渣,最后意兴阑珊的拢起袖起,蹲了下来:“是啊,烂了就烂了,腐了就腐了,不行了就该还给人家,兴亡自古事啊……”
卞维文便没在多说,心里想着,中华是睡着的雄狮,如今正逐渐醒来。
老潢依然蹲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听不清说的什么。
卞维文也不吱声,翠眼儿吃饱了,蹲在跳杆上,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的小叙了起来,倒象是应和老潢的嘀嘀咕咕,煞是好听。
“芸媳妇儿,吃午饭了没有?”隔壁许老掌柜家里先是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平家婶子进门问好的声音。
“平婶子啊,快进来,正烧着呢,平婶子家午饭烧了没,没烧在这儿吃个便饭吧。”回话的是囡儿她娘亲芸嫂子。
“早就烧好啦,这不,平五还没归家,就过来走动走动。”平婶子笑哈哈的说。
“你家平五最近发财啦,瞧那一身行头,怪精神的。”芸嫂子搬了张凳子上平婶子坐下,在天井里晒太阳。
“哪里什么发财,就跟着卞家老二后头喝点汤,那一身行头也是没法子,这么大小伙子了,得找个女人不是。”平婶子解释了句。
“那是,婶子有没有相看的人家哟。”芸嫂子问,虽说永福门这边传言,平五喜欢麻三妹,只那麻三妹一心里全是卞先生,平五只怕也是瞎想了。
“倒是有几家,但打听了一下也不合意,我上回听你婆婆说你娘家有个表妹在纺织厂上班……我来跟你打听一下清况,不晓得家里有没有订人家?想说个什么样的人家?”平婶子一脸期待的说着。
“不错的,就住在苏州河那边,一个月也有四五块钱,若是活计忙起来,七八块钱也能拿到的。她今年十九岁,原先说过人家,后来男方得痨病死了,也是没缘份,现在也没说人家,人实是老实人,若是平婶子有意思的话,我回家递个话,约个时间见个面。”芸嫂子便爽快的道。
她那表妹的事情家里舅舅舅妈也急,平婶子既然有这意思,那倒可以相看一下,现在不比以前,总要两人看得过眼。
“那敢情好,我家平五虽然腿有一点点不便,但倒底是有力气的汉子,不管是家事还是外头的事情都是能担的……”平婶子忙不叠的应着,平五的事情这段时间她头发都愁白了。
“娘,我的事不要你管。”平婶子的话音还未散,又听得一阵重重的推门声,然后是平五气急败坏的声音。
“哟,你还晓得回来呀,今天又不当班,也不晓得你跑哪里野了。”平婶子先是报怨,然后又气急:“什么叫你的事情我不要管哪,你的事情我不管谁管?你那点心思以为娘不晓得呀,可人家麻三妹眼里就只有卞先生,瞧不上你,你非得认死理干什么。”
“娘,你知道什么,麻三妹跟卞先生不是还没在一起吗?再说了,卞家还不定怎样的下场呢……”平五没好气的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平婶子好奇的问道。芸嫂子也一脸疑惑,卞家兄弟好好的呀,维武现在算出头了,在公廨所那边混的不错啊?
“哦,我是说麻三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卞先生那里还不定什么个意思呢。”平五是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这会儿连忙吱吱唔唔的解释道,又跟芸嫂子说:“打扰芸嫂子了,我跟我娘回去了啊……”平五说着,硬拉着他娘亲离开了许家。
“嘿,这平五,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芸嫂子嘀咕一句。
隔壁便静静悄悄的了。
“咱家有什么事吗?我怎么觉得平五那话里似乎话中有话呀?”老潢在世情中打滚了一辈子,明显就感觉平五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
卞维文也感觉到了,只是倒底也说不上什么,便道:“兴许没什么。”
“平五他娘看来是急了,三妹那里你得做个决断,不好耽误人家的。”老潢说。
“我晓得呢,明天我会跟三妹谈的。”卞维文说。
虽说之前他跟三妹早就说清楚过,但如今三妹似乎并没有放弃,使不得还得再做一回恶人,给三妹一个决断才好。
他晓得老潢的意思是让他同意的跟麻三妹在一起。
说起来,三妹也是不错的,但有些东西他还要想想,没想清楚之前,不好随便应承,否则对麻三妹也是不公平的。
“二哥回来了……”卞老三一蹦一跳的进屋,他在门洞那里碰上他二哥的。
卞老二跟在他后面,脚步有些拖拖蹭蹭的,脸上还在琢磨着事儿。
“那快去洗手。”卞维文拍了卞老三后脑勺一下,转身又进了灶间,端着饭菜出来。
卞老三麻溜的洗干净手坐在桌边,老潢儿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黄汤儿。
桌上一盘荠菜冬笋,一盘咸菜豆腐片,一大碗萝卜排骨汤,还有一碗八宝肉酱,这八宝肉酱最是下饭。再加上几碗米饭,简单却也富足。
吃饭的时候卞维武还在挠脑袋,这家伙从进门到现在都跟失了魂似的。
“维武有事儿啊?”卞维文有些担心的问道。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体。
“大哥……”卞维武一咬牙,放下筷子,一拉他大哥,两人走到外面廊下,避了老潢和小三儿,卞维武把之前的事情说了说又道:“很奇怪,我一说完事儿,大小姐脸色就不太好,我总觉得,今儿个这事是不是我做的有什么不对头的?”
“嘿,就晓得你要惹事儿。那是武器,大小姐一个女儿家脸色能好才怪。”老潢死皮赖脸的跟出来偷听,这会儿便幸灾乐祸。
“老潢,你可不能去告密啊。”卞维武瞪着眼。
“呵,你都拿枪指着我脑袋了,还不兴我告密啊。”老潢没好气。
“老潢,这事开不得玩笑。”卞维文一脸正色,又冲着老二说:“这事不好说,你们先吃,我出去打听一下。”卞维文皱着眉头,匆匆出了门,他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