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消息和人言。
麻三妹当着虞景明的面搭上李记的船,这消息在虞景明进入四马路分店时就传到了陶记陶子华的耳里。
说实话,陶家虽然在跟利德商行联系,但利德那边味口太大,陶子华砸钱也砸的心口发疼,因此一些具体的细节还在谈。
接到消息,陶子华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这时,陶记若能搭上李记这根线,一来他陶记有退的余地。二来,也能利用李记给利德施压,再怎么这都是有利于陶记,且是锦上添花的事体。
因此,一接到消息,陶子华便从他爹那里要来了董家宴的请柬,就是想趁热打铁,跟李记再套套关系。
可没成想,陶子华刚一进虞记,最先见到的居然是虞记的桂花贡摆在了董家宴的宴席上了,这着实让陶子华倒吸一口气,其实自虞记桂花贡上市第一天,陶子华就买来尝过,跟父亲谈过之后也晓得虞记可能是要另辟高端市场,可高端市场要打开拓起来并非易事,因为这实在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见功的。
可没成想,虞景明居然把虞记糕点搬上了董家宴,再加上最近几天,虞记桂花贡天天涨价,而且每回卖的量都不大,这是一种惜售,正是虞景明聪明的地方。
这样一来,反而勾起了一些客户捧高的心理。
当然,陶子华也调查过,毕竟虞记桂花糕之前的客户只是普通人群,因此,拥有这种捧高心理的客户并不多,但如今不同了,虞记桂花糕上了董家宴,这就已经成了一种高端商品,再加上之前营造出来天天涨价的紧张气氛,如此,陶子华可以肯定,今天一过,明天虞记的桂花贡的销量只怕要迎来爆发式的增长,虞记这是硬生生开辟出了一个高端市场,而这个高端市场必然会带动虞记中低市场的份额……
到这里,陶子华晓得,他是真小看了虞景明,叫他父亲说中了,轻敌了。一直以来,他认为虞记的崛起是运气,如今看来不尽然呀。
而让陶子华更加提防的却是虞景明跟李二太太的谈话。
陶子华觉得他一下子就看清了虞景明的布局,在上海本土市场,陶记占的份额大,虞记跟陶记拼不起价格战,所以虞记放弃了上海本土市场的中低端份额,专攻高端市场,从目前来看,虞记成功了。但虞记并没有放弃中低端的份额,虞记只是转换了一下手法,把中低端的市场份额放到了外埠,虞记在上海跟陶记打不起价格格战,却转眼在外埠跟陶记拼起了价格战。
谁都晓得,去年虞记通过李记,通过南洋劝业会,打开了外埠市场,而经过一年的经营,更重要是李记在外埠地位,虞记可以说牢牢的把控了一部份外埠市场。而陶记在外埠没有一点底子,虞记在上海跟陶记拼不起价格战,但陶记要想在外埠跟虞记拼价格战,那所付出的代价只怕是会很惨烈。
虞景明这一连窜的手法让陶子华想到了田忌赛马的故事。
虞记放弃了跟陶记在上海本土市场的价格战,而在高端市场上,虞记以奇取胜,然后在虞记最有优势的外埠市场上,却欲将陶记拖入价格战的泥潭。
所以,陶子华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想破坏虞记跟李记的合作,因此才冒然插了话。
虞景明侧过脸,先是看了看陶子华,格子衫衣,白色西装,领带,很洋派的青年男子,跟陶子华在一起的还有荣伟堂和玫瑰,玫瑰一身旗袍,还披了真丝坎肩,这会儿两人相依着,有说有笑。
虞景明挑了一下眉,眼神有些幽暗,荣伟堂也做的出来?他跟淑华才成亲,玫瑰虽然也进了门,但这等场合这样出双入对的,只怕也不妥吧,虞景明眼神间微有些冷意。错开之际,虞景明又看到三人身后不远几人正驻足看戏。
打头的是利德商行的经理罗切斯,跟罗切斯一起走的是一位穿着和服式样的中年日本男子,这位日本人,虞景明面生的很,想来是新近才来上海的。
和服男子身边同样跟着一位和服的年轻女子,看外貌,两人似父女,亦象叔侄。
戴寿松这会儿一脸笑容的陪着说话,戴谦跟在他身边给他当翻译。
这些人,倒是凑到一块儿了,虞景明想着,倒是挺巧。
陶子华的话虽不说一石激起千重浪吧,但在虞陶相争的敏感时期,却也激荡起一阵阵涟漪。
苏太太自是皱了皱眉头,走私的传言她也听说了,只是虞记的货好象还没到上海吧?货都还没到,谁能断定就是走私,苏氏在商界也是百年厉害,这样的谣言实在是见的太多了,自没放在心上,只陶家这位少东家不免有些咄咄逼人。
李二太太这会儿也是一脸正色,李记两百年风云,守之不易,而所谓空穴不来风,虞记如果真牵涉到走私,那李记是不可能再跟虞记合作的了。
杨三姨奶奶倒是没在意这些,她这会儿看到玫瑰,玫瑰为了帮着荣伟堂拉拢,可没少陪杨三姨奶奶打牌,而且打的都是交际牌,只输不赢的那种,看到玫瑰,杨三姨奶奶就觉得今晚的董家宴上,她应该会有不错的进账。
“哟,玫瑰也来啦。”杨三姨奶奶倒是先跟玫瑰打起了招呼。
“见过三奶奶。”玫瑰给杨三姨奶奶见礼,却依然挎着荣伟堂的胳膊,杨三姨奶奶的心思她是晓得的,不外乎又要约她打牌好赢钱,只不过今晚是她进荣家后的第一次亮相,意义非凡,她是要陪在伟堂身边的。
荣伟堂也略有些尴尬的跟虞景明打招呼:“大姐来啦……”他今天这般带着玫瑰出来,到底有些扫虞家面子。
虞景明只是虚了虚眼神,未再看荣伟堂和玫瑰一眼,转脸看着陶子华。
迎着虞景明的眼光,陶子华很洋派的耸耸肩:“景明原谅则个,主要是最近流言颇多,开个玩笑。”
陶子华倒是很知情识趣的赔礼,只是他说玩笑别人就真当是玩笑了?
看着陶子华一脸得计的表情,虞景明才慢条斯理的道:“陶公子,谣言止于智者,这等传谣之话可不该出自陶公子这样的才俊之口。更何况,景明跟陶公子不熟,还没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至于传言虞记走私,谣言不算,景明在这里说话也不算,反正虞记的货也该快要到了,是不是走私,自有海关说了算……”
虞景明这翻话,话音一落,陶子华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虞家大小姐这翻话可谓是绵里藏针,这位大小姐先说谣言止于智者,是说他不智,而更让陶子华有些不快的是虞景明那句“不熟”。
关系不熟,陶子华却开这样的玩笑,不得体,也没风度。最后更是直接说陶子华多管闲事。是不是走私,自有海关说了算。
如此,陶子华的话就显得有些无礼和小人了,而且很没有风度。
在上海,男子讲不讲风度是很重要的。陶子华脸色有些悻悻。
场面便有些凝,
连罗切斯和那日本人都转过头来看这边。
“大小姐别跟陶公子计较,陶公子其实是关心大小姐,昨天陶公子跟伟堂吃酒的时候还提过大小姐,这回陶记和虞记相争,只是商场的君子之争,陶掌柜当年可是跟过虞大爷的,提到虞大爷,陶公子也是景仰的很,说起来都是谣言误人,可不嘛,是不是走私,谣言说了不算,陶公子说了不算,虞大小姐说了也不算,这回为了这谣言,海关那边可真是重了大动作。听说为了此事,江海关的人特意跑去大使管那边批了搜查令。如此,是不是走私,船一到港就能分明,大小姐,玫瑰这话是不是这理?”玫瑰一向八面玲珑,这会儿到解起围来。
“是哩。”虞景明笑笑,却是淡淡的扫了玫瑰一眼,嘴角微微翘翘,玫瑰这话虽是解围,但里面的小刀子可不少,先说陶掌柜跟虞记的关系,又说陶公子关心她,如此她之前说的“不熟”,就显得太小气,而更重要的是玫瑰点出,海关的人去大使馆那边申请搜查令。
开玩笑,伊丽莎白号本来就是给各大使馆送生活物质,这些年伊丽莎白号涉嫌走私的事体,谁不是心知肚明,可见海关查过吗?如今海关的人既然去大使馆那边申请搜查令,若没有过硬的证据,使馆那边能答应?
如此一来,看江海关这动作,倒似乎虞记走私的事体并非空穴来风似的……
而实则,虞景明却晓得,江海关那边去英领事馆那里申请搜查令跟虞记并无直接关系。最近的一阵风,突然把虞记走私的事件跟伊丽莎白号走私,以及江海关对于洋人洋货的一些免税政策挂了起勾,无外乎江海关伙同各国领事,为所欲为,挤压沪上本地资本家的生存空间,是一个不正当的商业竟争行为,再加上近年上海动荡,各地暴乱不少,英领事那边也面临压力,于是这才批了江海关对于伊丽莎白号的搜查令。
这里面自有各方博弈,执棋人正搅动风雨。
虞记身在局中,自然要承受一些风雨,而这些风雨,她虞景明承受得起。
当然,这些内情外人并不晓得,这会儿大家听了玫瑰的话,一时间便窃窃私语起来。
“江海关都去大使馆申请搜查令了哟,虞记走私这事体别不是真的吧”
“也保不齐,谁晓得呢?”
一时间,众说纷纭。
正说着,门口又是一阵热闹,虞景明转侧脸看过去,透过敞开的窗户,就看到卞先生陪着上海县令进了虞园大门,两个董家的子侄连忙上前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