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世道越来越乱了……”老妇人一边给虞景明二人上豆腐花,一边嘀咕。
“是要乱了,也该乱了,再不乱就要亡国了。”卖豆腐花的老汉坐在一边抽着水烟,呼噜噜的。小巷两边,各家门都吱呀着,有人从屋里探出脑袋,朝外在探头探脑,脸上的表情有兴奋,有惊恐。
外面的长街一阵哄乱,洋捕,军警全都上街了,街面上一阵鸡飞狗跳。
虞景明坐在那里,斜后的顶上一盏铁皮灯,将她的身影就投在了半张桌面上,虞景明看着影子先是吸气,又是松气,吸气,朱红终是动手了,想来就是惊心动魄,是紧张的。
松气,就好象靴子落地,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让人心中再无悬念。
只心里也叹气,她们那条路,是一条生命于鲜血铺就的道路。
“大小姐,要不要加点辣酱?”卞维文突然问虞景明。
“好,要点。”虞景明点头,又看着卞维文,突然问:“卞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虞景明说的自然是一街之隔,四马路那边的刺杀事件。
虞景明这话其实是一种试探,之前,卞维文突然出现,给她解围,象是巧合,但虞景明总有一种感觉,卞先生是特意在那里等她。
“大小姐不也不意外吗?”卞维文笑笑说,抬眼看着虞景明,虞景明低垂了眼敛,好一会儿就翘了嘴角笑。
虞景明晓得,卞先生这是承认了,只怕是从朱红出现在永福门起,她所做的一切,朱红所做的一切,都落在这位卞先生的眼里,卞先生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虞景明突然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其实卞先生一惯如此,只是以前,虞景明被看透心思,会有些愠怒,人的心思有时是有些晦暗,没有谁原意把一些晦暗曝于别人眼下,但人有时又是要寻求认同的,尤其是一些不能喧诸于口的事情,这时候若是有人能懂,那便是知已。
人生,知已难求。
卞维文这时再笑笑,不作声,只是慢条斯理的舀了一勺辣酱,兑在豆腐花里,然后又慢条斯理的吃着。
虞景明笑笑,也不作声,同样专心吃着豆腐花。
豆腐花滑嫩的很,一进嘴里,便滑入食道,然后胃里便有一股舒适的温热,虞景明这才记得之前在虞园,除了喝了一肚子茶水外,她并未吃任何东西,难怪肚子有些饿了。
两人就这样,俱不作声,一时间,除了勺子碰碗的声音,再无他声。
这时,又听得四马路那边传来消息,刺客被抓住了。然后巷子外的长街,便又是一阵哄哄嚷嚷,虞景明起身,走到巷口,长街两侧,两队军警戒严,长街当中,上海道的轿子在前,轿帘掩的密实实的。
轿后,一队差兵押解着朱红。
朱红一身红祺袍,沾了灰,黑暗中,她微垂着头,面目并不清晰,但微抬的眼神是清亮的,路过虞景明这边巷口,虞景明听得一声低低的腔调。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这是竞雄女侠的诗。
真正是视死如归。
虞景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一边卖豆腐花的老妇人这时拿了块抹布,边擦着碗筷边跟蹲在那里,正拿着火钳夹着火碳的老汉说话:“真造孽,我刚才在人缝里看了,多水灵姑娘,被打的一脸青紫的……”
老妇人一脸不忍的讲。
“被打的青紫算是好的吧,只怕再过几天,菜市口又要斩人头了。”老汉也叹气。
菜市口阶前的血迹,好多年未干过了。
两人声音浅浅的落在虞景明的耳里,虞景明眼神幽暗,从朱红动手开始,这个结局作注定了,也并未有任何意外,但这时看来,还是叫人心里唏嘘。
“这事体一出,只怕四马路这一块,有一段时间不能安生,你这边有事体就说一声,我看能不能找人打打招呼。”卞维文这时突然讲。听着有些没头没脑,但虞景明晓得卞先生是什么意思,这样大的事体,虞园只怕又要被封了,牵连范围若是再扩大,虞记四马路分店,以及周边店铺说不得都要再被牵连进去。
毕竟上海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朝廷不可能不问的,租界这边当局也要给一个交待。
卞维文这边,背靠江海关,有时倒是真能说上一些话。说不定能免去一些麻烦。
“晓得了,谢谢卞先生。”虞景明道谢的说。
说话间又是一队队的巡捕上街,说要是搜查革命党,不用说了,这些人是要搜捕李泽时,四马路连带着周围这一片,一时间便是风声鹤唳。
几个巡捕路过豆腐花档口,喝问老夫妻有没有看到革命党,老夫妻摇头,一个巡捕说:“别不老实啊,不说清楚,请进巡捕房去。”
老汉便瞪眼,说:“欲家之罪何患无辞。”
另一个巡捕举了警棍就要打,一边老妇人连忙扯住,抖抖索索的从内衣里拿出几张票子塞在巡捕的手里,巡捕才笑笑说:“有消息要通知我们,有奖金的。”
老妇人陪着笑,说:“一定一定。”心里已经骂了巡捕十八代祖宗,这真是造孽啊,难怪要乱。
这边的不平事,虞景明和卞维文都未插手,这些巡捕是这边的地头蛇,老夫妻两个又是在这里开档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俩个若是随意插手,巡捕记恨了,回头倒霉的还是老夫妻两个。
这时,一个巡捕走过来,想要敲诈虞景明,卞维文一抬头,那巡捕一见,认得,卞二爷他大哥,刚进江海关,正炙手可热,便笑笑打招呼:“卞先生吃豆腐花呀,不打搅。”说完又冲着虞景明暖昧的看了一眼,才招呼其它几个巡捕离开,呼呼喝喝的声音渐远。
街面叫巡捕这一弄,便没什么行人了,马路两边的铺子,也大半关了门。
老夫妻也准备收摊了,虞景明和卞维文便起了身,虞景明先结了账,卞维文手里还提着他那包酱鸭。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要叫车吗?”站在巷口,卞维文问,左右看看,刚一阵子乱,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街面上行人稀少,车也稀少,只怕这会儿不太好叫车。
“走走吧,过了这条街面再叫车。”虞景明道。
“好。”卞维文点头,然后两人并肩慢步走着,影子在街面上拉的很长。
“李公子这会儿应该到码头了吧?”卞维文突然开口,他一手拢着衣领,夜了,有风,微凉。
“差不多吧,朱红给他争取了时间。”虞景明拂了一下被风吹的有些乱的刘海,抿抿嘴讲。
朱红在明知会暴露的情况下,依然铤而走险,继续完成她的刺杀任务,除了舍生取义的决心外,也是为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争取时间。
朱红刺杀了刘大人,她固然难逃,但刘大人在被刺伤的情况下,已是惊弓之鸟,自要先顾着自己的安危再说,等安全了才能腾出手来抓捕李泽时,这中间的时间,足以让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
这也是之前,虞景明问朱红时,李泽时一脸悲愤的原因,到底有些难消美人恩。
虞景明有些失神。
卞维文转头看了虞景明一眼,心里叹气,这位大小姐对她自己是真的狠,两次亲事,同样的结局,明日起,这位大小姐又要成了上海难一些闲人嘴里的话柄,眼中的笑话了。
只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全是这位大小姐自己一手布局。
“李公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卞维文突然讲。
“怎么讲?”虞景明反问。
卞维文便笑笑:“你俩个,一个为他舍生取义,一个为他成为笑柄,这样的知已,人生有一足矣,李公子占二,不是幸运是什么?不过,这样重的情份,只怕也不容易还的……”卞维文讲,抬眼看着前面,转过四马路周围这一块,前面又灯红酒绿。
虞景明笑笑,依然沉默,好一会儿才讲:“李公子到不欠我什么,自也不用还什么,我比不得朱红,她是真正的舍生取义,我到底是有自己的算计的,一是可以借此撇清我跟李公子的事体,免得永福门再陷入漩涡,另一个,也是还李老先生之情,此后,算是两不相欠。”
虞景明说着,这也是为什么她突然在四马路口下车,邀卞先生走走的原因。
把李泽时送出四马路,她的任务便完成了,再同行下去,于双方都会有些尴尬。
有虞园事件,虽然是为了让李泽时脱局的谋划,但朱红跟李泽时有没有感情瓜葛?显然是有的,而之前虞李两家结亲的事体,其中又有各种波折,李泽时该不该跟虞景明解释?按理说是该要解释一下的,可实际上,事情发展到如今,根本就没法解释,最好的办法便是只当一场花边,不必理会,让它随着时间消散。
所以,虞景明果断下车,有些缘即是擦身而过,便勿须再牵扯,流连。
……
南门外码头,李泽时这时站在码头上,回头望着夜色中的上海,不晓得下次再回上海时,上海是何模样?
“公子,快上船吧。”年胜站在小船上催促,时间实在不多。
“公子,大小姐说她不送了。”翁冒站在河堤上也跟李泽时讲,心里也是想着,造化弄人,本以为是好姻缘,谁能想到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谁也没错,真正是造化之手。
“我晓得。”李泽时冲着翁冒回道,转身登上了游轮,挥手跟翁冒道别,船驶出港,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李泽时也并未给虞景明留下任何话,不需留,虞景明半路下车,未同他打招呼,就已经表明了,两人擦肩而过,此后,再无瓜葛,也无须牵扯。
有遗憾,但这更激励他前行,路漫漫,为了心中的光明,他永不停歇。
……
夜色越渐深沉,长街上,虞景明同卞维文两个仍慢步走着,卞维文接着先前虞景明的话讲:“朱红舍生取义让人敬佩,不过大小姐这般任人非议,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人言有时是不见血的刀。
虞景明便笑笑,顿住脚步,深深的看了卞维文一眼:“卞先生晓得说我,怎么不晓得说说你自己,我这不过是一些花边闲言,别人最多说一声命不好,如今这世道,命不好的千千万,我夹在其中,并不显眼,等时过境迁,这些闲言大体也会烟消云散。倒是卞先生,江海关仓储制度的改革将卞先生推到了风头浪尖了,卞先生便是想出了解决方案,可懂卞先生心思的又有几个?卞先生只怕是要为他人作嫁衣,最后反落得里外不是人,如此,卞先生何苦要背这个洋狗子的骂名?”
卞维文没想到,说说就说到他自己身上,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讲:“大小姐晓得不,今天,江海关接到成都海关那边的消息,那边以局势太乱,为保证各国利益为由,已经擅自截留了税款,江海关这边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的就是一个时机。董帮办因此而亡,可最终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在江海关经营了二十多年,尚且如此,我个人,人微言轻,进了江海关,只怕也实难有所作为,但一个人难有作为,两个人呢,三个人呢……一个二十年不行,那再来一个二十年呢?因此,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我倒没想过,也不在意。而至于骂名,我是踩着董帮办的尸体进的江海关,骂名已经有了,有句话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已,江海关也是一个江湖,有些事体,不是你不想背就能不背。这世道,它不让人爽爽利利的活,偏要人做那夹缝中人,夹缝中做人,难,多背些骂名也好,就象那静安寺的钟,能时时在耳边敲,终不至迷了心迷了路。”卞先生讲,叹了口气,然后笑笑,这些话是闲聊的语气,卞维文说的云淡风轻,虞景明听来却有些沉重,李泽时有李泽时的道,卞维文有卞维文的道,没有一条道是容易的。
两人一时无话。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街边一家戏楼正唱着贵妃醉酒,这出戏以前月芬在的时候,常挂在嘴边唱,自月芬走后,虞景明倒是再没听过了。
虞景明抬头看天,秋月清冷,又有乌云飘过,更显迷迷离离,一阵风,夹两三点雨便落了下来……
“要下雨了,我去叫车。”卞维文说道,一手提了长衫下摆,加快脚步,正要去找车,车辙声便传来,红梅从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虞景明身边,脸色难看的说:“大小姐,你在这里呀,永福门那边闹起来了,三姑娘被讲习所的人带走了,二奶奶急的快上吊……”
“怎么回事?”虞景明心沉了一下,连忙问。
“永福门这边闹起来是因为有传言,说戴家大舅跑了,他之前弄的集资,荣兴不认,荣兴已经提交了证剧,证明荣兴也是受害者,现在荣兴那边已经报了案,衙门和自治公所那边也备了案。所以,大家的集资,荣兴肯定不认,这下子大家才慌了神,他们先是跟戴家闹,没想戴娘子真不是个东西,她跟大家讲,戴寿松的资金是投给了元甫少爷的,大家想拿回钱,自去找元甫少爷去,元甫少爷找不到,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元甫少爷是大小姐的表哥,让大家找大小姐讨公道。”红梅一脸气急败坏的讲。
虞景明晓得,戴娘子这是想甩锅。
“这真是岂有此理,别说戴寿松这笔资金跟元甫表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是有,也没有找大小姐讨公道的道理,还不是大家都晓得,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体,戴家和元甫少爷那边都刮不出油水了,就指望着能从大小姐这边捞回本……”红梅气愤的讲。
永福门这边,打着小心思的住户实也不少。
虞景明点点头,永福门集资的那几户,李太太,翠婶,嘉佳他们或许会嘀咕,但不会真无理取闹到她头上来,但平家,邓家就不好说了,这样的心思定是有的,只虞景明倒也不怕,两家真闹,也上不得台面,最后他们也只能盯着戴家,只三妹是怎么回事?
“那三姑娘怎么回事?”虞景明又问,边问又跟卞先生点头告辞,卞维文便也摆摆手告辞,招手叫了黄包车,先一步离开了。
虞景明跟红梅一起上了马车,红梅才讲:“是因为募捐款的事体,三姑娘因为是学会计的,在讲习所里她跟戴谦搞募捐,就又赚了管账的事体,这回讲习所带走三姑娘,是因为三姑娘管的募捐账户,钱全没了,讲习所那边自然要查。”
“那三姑娘有没有讲是怎么回事?”虞景明拧着眉头问,挪用募捐款,那真是要坐牢的。
“我听三姑娘讲,当初因为邓香香捐了嫁妆,三姑娘跟戴谦闹,后来戴谦要去银行存募捐款,三姑娘不愿接手邓香香捐的那笔款子,就把存折和印签丢给了戴谦,三姑娘这两天身体伤风,都请了假在家里,以后就没过问存折和印签的事体,没成想突然就暴出这个事体。”红梅说着,又嗤着声说:“这还用说吗,戴谦是个耳跟软的,肯定是叫戴寿松一窜和,把钱交给了他爹打理,那钱肯定被戴寿松挪用了。”
“回去再说吧。”虞景明抿抿唇,三妹这个跟斗只怕要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