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跟戴政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虞园的事体,虞淑华既然出了面,虞景明自不用多管。
二楼小厅里,灯光略有些昏暗,上海电力是非常不足的,因此电灯便总是有些昏暗。
八仙桌上,摆着饭菜,上面盖了苍蝇罩,苍蝇罩下,几样小菜,窗边的长条桌上,还摆了一只碳炉,炉上炖了一钵汤,应该是腌笃鲜,虞景明闻到腌笃鲜汤的鲜味了。
翁姑奶奶坐在长条桌边纳鞋底,虞景祺扒在一长方凳上练习描红,是虞淑丽送的描红本。
“灯光太暗,景祺把描红本收了。”虞景明冲着景祺讲。
虞景祺回头,看了看虞景明。然后就站起身来,默默的收拾着描红本,又抱着描红本回屋里,小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景明上来啦,还吃点不?今天的汤鲜的很。”翁姑奶奶晓得虞景明先前在楼下吃了点心,就问道。
“肚子饱的,饭就不吃了,喝碗汤。”正是鲜笋上市的时节,虞景明是顶喜欢喝腌笃鲜的汤的。
翁姑奶奶就拿了青花瓷碗,舀了一碗汤,汤是奶白色的,几块笋片,几片咸肉,再加几块小排,咸,鲜,香。
虞景明吸了吸鼻尖,小口小口的喝着,又问翁姑奶奶:“夏至和小桃呢?”
“夏至去元甫那儿了,她今天放假,小桃在楼下帮杨妈搭把手。”翁姑奶奶讲。元甫如今依然住在四川路那边,夏至跟他的关系早就定了下来,所以每旬放假,夏至便会过去跟元甫聚聚。
而楼下,自小喜跟三姑娘去了香港,厨房里就只有一个灶娘,红梅问过杨妈,楼下要不要再添个下人,只这段时间,二姑娘的事情弄的二奶奶心情烦燥,常常发脾气,杨妈担心这时候请人,反而不好。最后红梅就安排小桃给杨妈搭把手,平日里一些浆洗什么的,夏至再搭把手,楼下也就没什么活了。
虞景明便点点头。翁姑奶奶这时又冲着楼下抬抬下巴,略压低声音问虞景明:“楼下怎么样?”
虞景明便也朝楼下望了望,楼下这时还隐隐传来戴政同虞淑华的说话声,内容自是听不真切的,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问的是二姑娘同荣伟堂的事体,以及虞园的事体。
“这回要离婚了。”虞景明讲。
“真要离婚了呀?”翁姑奶奶有些叹息,虽有些意料之中,但这年月,一个女子离婚,到底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那虞园呢?真拿不回来了呀?”翁姑奶奶又问。这段时间戴娘子天天在巷子里宣扬,虞园落进荣大公子的口袋,那是肉包子打狗拿不回来的。
虞景明摇摇头,正要说话,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红梅掀了帘子进来。
“回来啦,快吃饭。”翁姑奶奶照应道,红梅洗了手,舀了碗饭坐在虞景明对面,然后压低声音讲:“大小姐,我刚才上楼,听到楼下戴政和二小姐说话,二小姐讲,虞园的事体她自己出面?”
虞景明抿了口汤,点点头。
“二姑娘先前已经把虞园的事体托付给大小姐了,怎么这时突然又接手?”红梅有些不甘心的讲。
“你这什么话,虞园本就是二姑娘的,景明若出面,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二姑娘自己出面倒是正好。”红梅话音未落,翁姑奶奶便接了话讲。
虞园一出事,翁姑奶奶就晓得这事体景明得出面,一来当初有二小姐的托付,二来,景明是虞记的当家人,二爷走时是托付了景明的,景明怎么也要出面做这个主,本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只是景明当初跟荣家有那么一段,如今再出这个面,扑风捉影起来,到最后不定歪成什么样子,如今,二姑娘自己要出面,翁姑奶奶倒是松一口气。
“我自然晓得二姑娘出面是最好的,只是二姑娘那性子,我怕到最后,便宜了荣伟堂不讲,虞园还拿不回来。”红梅抿抿唇讲。
她之前跟大小姐是分析过的,虞园正如戴娘子在外面宣扬的那样,它之前就已经抵押给了俄亚银行,如今荣兴资金出了问题,银行要封虞园是合理合法的经济手段,而荣兴这边,虽然荣伟堂用了点手段,但当初二姑娘拿出虞园抵押也是自愿的,还分了码头仓库的一点股权,这种情况下只能算做投资,投资自是有输赢。
可以讲,在虞园的事体上,荣伟堂算计的是滴水不漏的,所以,大小姐早早就埋了伏笔,董家出事时,大小姐收购了董家荣兴的股份,这样,虞记也算得是荣兴的股东之一,做为荣兴股东,虞记对荣兴是有监督权的,荣兴几次对虞记出手,虞记这边暗里也有防范,荣兴的账目虞记这边大体都心里有数,再加上卞先生补充的,这里面暗账不少,凭着这些,大小姐就可以联合荣兴剩余的几家股东,对荣伟堂提出问责,更何况还有戴家大舅那事体,戴家大舅的事体只要一爆出,只怕俄亚银行首先就要问荣伟堂的罪,私下挪用头寸放贷,是要坐牢的,而她们合计的意思就是趁这个时机,虞记收购荣兴,这是釜底抽薪,拿到荣兴,虞园自然也就不成问题。她们也计算过几率,在有心算无心之下,有七成成功的把握。
只是如今,由二姑娘出面,以二姑娘的性子,她不可能对荣兴和荣伟堂出手,所以,二姑娘是求个好聚好散,只大小姐一番心思全泡了汤,红梅倒底是有些不甘的。
翁姑奶奶自不晓得这背后还有这些谋划,啧啧嘴,也实在不晓得说什么,这些东西她实在不懂,只重重叹气。
“没那么严重。”虞景明笑笑讲:“有些事体现在还不好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再看看就是了。”
虞景明说着,放下碗,起身倒茶的时候,看到方桌上有一叠报纸,首页是加黑的粗体标题——《大借款》,断送我新造之民国。
这就是最近闹的沪上纷纷扬扬的大借款事件,大借款事件是指袁政府欲跟六国银行财团贷款6000万英镑事件,这钱自是不好借的,六国银行财团要求袁政府以盐税抵押,还要求未来五年债券的独家发行权,这是一份卖国条款,一经公布,自然引得全国上下一片哗然,民立报就直接开骂,讲参于谈判的财政总长熊先生是“断送吾新造之民国”,是“亡国罪魁”。而俄亚银行,做为六国财团中的一份子,自也承受沪上的汹汹舆论,这个时候俄亚银行那边压力应该也是不小的。
虞景明想,这个时候收购荣兴,其实倒也不是最好时机,毕竟荣兴牵涉着俄亚银行方方面面的业务,筑路,债券发行等等,荣兴一但动荡,俄亚银行必也要受些牵连。
其实这一回俄亚银行内部的资金清算,虞景明是有一些疑问,以俄法两国的资金清算组盘查,会查不出荣兴在头寸上动的手脚?如今仅仅让荣兴减少负债,有些轻描淡写了一点。
所以,虞景明猜测,荣兴在头寸上动的手脚,俄亚银行不是没查出来,而是俄亚银行内,俄法两国内部的权力调整没有达到平衡,为了俄亚银行内部权利调查顺利过渡,所以,才暂缓对荣兴动手。
可以讲,现在荣兴已经站在悬崖,只荣伟堂尚不自知。
所以,二妹出面还是最合适的。至于二妹最终能不能拿回虞园,虞景明倒是不担心的,荣伟堂是聪明人,凭着她交给虞淑华的那些账册,荣伟堂会晓得怎样选择。
“当当当……”楼下的钟敲了九下,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楼下,大门吱呀一声响了,然后是虞二奶奶的声音传来:“怎么,这晚了还要回虞园呀?”
“要回的,只有明月在虞园,我不放心。”虞淑华讲。
“那我跟你一起过去,我倒也要看看荣伟堂要弄什么鬼。”虞二奶奶依然愤愤的讲。
“妈,你不要去,我讲了这事体我自己处理。”虞淑华低声的讲。
虞二奶奶看着二姑娘,嘴皮动了动,想要再说,终是没有出声,淑华同荣家这门亲事当初是她一力要订下来的,这样的结局,淑华嘴上讲不怪她,但心里只怕终是有些怪的。
虞二奶奶一时无言,不晓得再说什么,气氛便有些凝。
“二奶奶,我送淑华过去……”一边戴政缓解气氛的讲,说说:“再讲那边还有莫守勤师傅呢,别外还有润生他们,还有翁冒这两天也在那边,二奶奶放心。”
景明虽然不插手这事体,但有翁冒在,也就代表着虞记。这是给二姑娘撑腰的。
“那好,那就交给你了。”虞二奶奶只好跟戴政讲。然后送两人出后,之后就一直站在走廊上。
“小花,小花……”二楼,只一转眼,小花就不见了,虞景祺四下里叫着,然后楼下的走廊处就响起一声浅浅的猫叫。
自虞淑华离开,虞二奶奶便一直站在那里,那声猫叫就自她脚边传出,虞二奶奶就踢了踢,小花喵了一声,跳上一边的窗台。
夜风起,虞二奶奶在走廊里站了一夜。
二楼,虞景明坐在窗边的书桌上,盘着账,也是一夜。
虞园,虞淑华给自己换了一身正装,然后坐在窗前,同是一夜。
荣宅,玫瑰睡的迷迷糊糊的,半夜惊醒,就看到荣伟堂靠坐在床头,抽了一夜的烟。
后街卞家,卞维文坐在书桌边,磨了墨,又拿了一本空白册子,然后伏案书写了起来,这一写也是一夜。
总之,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
清晨,虞景明洗了一把脸,站在阳台上活动了几下,整个人便精神多了。
“卖报,卖报,内阁总理唐先生辞职啦……”外面巷子里,报童挥着报纸从巷口进来。
虞景明听着,不由挑了挑眉,唐先生辞职了?这新政府建立以来,各方大员如同走马观花。
“给我一张……”巷子里,立刻就有人拦下报童买了报纸。
“哟,唐先生好好的怎么辞职了?”钱六叔边把他的剃头挑子支起来边讲。
“还不是因为督直事件。”赵明一手端着饭碗,跟麻河北等人一起围着看报纸,听到钱六叔问,便接口讲。
督直事件,虞景明也是晓得的,这事件闹了有一段时间了,影响甚远。
当初南北和谈时,黄先生同意放弃出任陆军总长的条件就是由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袁北洋同意,之后由内阁签发委任令,前不久,王芝祥就要履职,就在这时,北洋系军阀突然发难,联名抗议,反对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而以此为由,袁北洋便改任王芝祥为南方军队宣慰使,这个改任是没有经过内阁直接发布委任令的,这完全违背了临时政府约法中责任内阁制的原则,这种情况下,做为了内阁总理的唐先生辞职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嘿,这时局只怕又要乱了。”红梅这时也凑过来,跟虞景明一起看着外面巷子里,嘀咕的讲。
巷子里大家也是议论纷纷:“可不是就要乱了嘛,还有大借款事件呢,报纸上都讲,这协议一签,这民国之精神也就名存实亡了。”讲的人也一脸叹息。
“说到大借款,俄亚银行是属于六国银行团的吧?”这时,嘉佳正从菜场下班回来,路过茶档,就停下来听了两句闲话,这时就插话讲。
“有的,怎么了?”一边有人问道。
“呵,可出大事体了,早上菜场有人送菜去四马路那边的酒楼,听讲俄亚银行的人请了巡捕出面,要接管虞园。”嘉佳一脸气愤的讲。
“这不奇怪,昨天荣伟堂不就是来跟虞二奶奶讲,让她劝二小姐回荣家,讲虞园住不得了,我听讲正是为了这资大借款,俄亚银行内,俄法两国经理都在清算资金,荣兴负债太大,银行要求荣兴减负,荣伟堂这才拿了虞园抵债,也是做的出来,荣家要是待二小姐好,这抵债了也就抵了,终归是一家人,如今荣家待二小姐这样,那虞园也吞得下?不怕消化不良呀。”桂花嫂两手插着她的水桶腰,没好气的讲,荣家那样的,还真叫人看不上。
“这一下,虞家二房这边要吃大亏了。”有人就讲,二姑娘那软绵绵的性格,哪里是荣伟堂和玫瑰的对手。
“呵,这事体,大小姐没有出手呀?我听讲,当初二爷走的时候,是托付了大小姐的吧。”一边平婶子撮撮嘴讲,抬抬下巴朝九号门的二楼望望讲,那位大小姐还在阳台上转着脖子呢,倒好似没事似的。
“她出什么手,这会儿正好看笑话呢,当初可是她先定的荣伟堂,那时荣家在上海滩也是家大业大的,二爷和二奶奶实是一片苦心,可她闹了那一出,倒好似二爷二奶奶是打永福门的主意似的,为了表明清白,二奶奶和坚持定了淑华和伟堂的亲事的,本是好事一桩,可惜老天爷是瞎子,一场好好的婚事,最后落成这样,虞景明不正好看好戏嘛,她心里不定得多扬眉吐气呢,可也不想想,她当初那一闹,让荣家跌了多大的脸面,荣家心里能没有疙瘩,要我看呀,荣家这样冷待淑华,这不定还是她虞景明造的孽呢……”戴娘子依在门口,尖着嘴讲。
“呵,戴娘子这倒又跟二奶奶卖起好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踩人一脚,若是大小姐这回真出了头,只怕戴娘子嘴里又要讲大小姐手伸的太长,别有用心什么的了。”红梅听到巷子里戴娘子的话,愤愤的讲。
虞景明笑笑,这世间很多的事体就是这样,好坏对错不在于真实,而在于别人怎么认定。
既然都讲她看戏,那就看戏喽,二妹唱的这出戏应该是精彩的,只不过荣伟会和玫瑰会有些难受。虞景明微眯着眼想着。
天又有些飘雨,这时节,上海总有些雨绵绵的。
这时节,也不过辰时刚过,四马路虞记分店门口和虞圆外面都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一大早,俄亚银行经理威廉出面,带着巡捕来接受虞园,听讲是荣兴欠债,荣伟堂拿了虞园抵债,呵,荣兴那么多的资产,如今却偏偏拿虞园抵债,荣伟堂那也是司马昭之心了。
“呵,俄亚银行这是给荣兴站台呀?”斜对面米铺老板娘咧着嘴问,作为女人,她自是看不惯荣伟堂这样宠妾灭妻的。这是为虞二小姐抱不平。
“什么为荣兴站台,俄亚银行跟荣兴是一狼狈为奸,你们晓得不,前段时间的城北壕沟租户动乱事件,背后就是荣兴同俄亚银行鼓动的……”人群里又有人一脸气愤的讲,立时引得一片同仇敌忾。
威廉瞧着这势头有些不太对,心想着今日这事体,看来不能来硬的,具体行事,还要看看。
这时,虞园门开了,虞淑华带着明月站在门里,笑笑,领了众人进屋,又让明月上了茶,也不多话,直接拿出了一封离婚申请书跟威廉讲:“威廉先生,我跟荣公子正商谈离婚事宜,这虞园是我的嫁妆,离婚期间,应属于争议财产,是不能用来抵偿荣兴的贷款的吧?”
这虞园本来就已经抵押给银行了,平常情况,威廉自不会理会虞淑华这些,但如今情形不对,大借款事件之下,中华百姓对各外国银行产生了抵制情绪,这不利于银行的经营,而荣兴,虽然负债大,但资产也不少,真要抵债的话也不是只有虞园一处,而这回荣兴却只拿出最具争议的虞园,显然的,这里面有荣兴打的小九九,再加上如今这离婚申诉书,这等情况,威廉觉得他倒不如先退一步观。
“荣经理,这种情况,银行不好直接对虞园动手,这是你的家事,你们先私下解决一下吧。”威廉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转头跟荣伟堂讲,这话里是有置身事外的意思了。
荣伟堂沉思着,淑华要离婚,他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他才先一步对虞园下手,而虞园在之前就已经抵押给了银行,他本以为俄亚银行这边是不会理会什么纠纷的事体的,
如今看来,有些事体倒是他料差了,只盯着小局,忘了一个大局,如今因为大借款的事体,整个上海抵制洋人的情绪比较重,银行这边为了保证大借款的顺利达成,倒也谨慎的多。
不过,便是这样也没关系,反正虞园是已经抵押的,除非他这边用另外的资产抵换,淑华想用离婚一招拿回虞园也是不可能的,大不少,虞园维持现在这种状况,以后再徐徐图之。
想着,荣伟堂便冲着虞淑华讲:“何必闹这样呢,心里有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谈,离婚终是不好的。”
荣伟堂这看似平淡的话,却把虞淑华推到了不利的一方。荣伟堂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讲,因为玫瑰有孕一事,虞淑华心中有怨,才抬起离婚说事,却轻描淡写的把他谋夺虞园的心思甩到了一边。
玫瑰站在荣伟堂身边,这时也好似诚心诚意的劝道:“少奶奶,我搬进正屋,也是太太的意思,我这身子不行,太太也是为了便于照顾,少奶奶若是心里实在不舒服,那我搬出来就是。”
虞淑华笑笑,心想,这两人倒真是一唱一和,论嘴上工夫,她肯定是讲不过荣伟堂和玫瑰的,那就不讲,只谈事体,便轻轻的讲:“那就谈谈。”
“谈谈。”荣伟堂也讲,然后跟威廉先生道:“威廉先生稍候,我们先谈谈。”
威廉先生便摆摆手,
虞园二楼,荣伟堂和虞淑华相对面坐,玫瑰坐在荣伟堂的身边。虞淑华只沉默不作声。
“要怎么谈?”荣伟堂先开口,虞淑华看着荣伟堂,笑笑,站起身,走到一边拿起一只手提包,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本账册,虞淑华把账册递给荣伟堂,她坐下继续慢慢喝茶。
荣伟堂先是狐疑的接过账册,然后一页一页的翻,边翻那脸色就越来越难看,玫瑰瞧着不对,也凑上前,那脸色自也铁青起来,好一会儿,又冲着虞淑华一脸嘲笑的讲:“这真是不叫的狗咬人哪。”
虞淑华不讲话。
荣伟堂没想到戴寿松还留下这样一本账册,他合上账册,脸色也恢复的自然,只眼神中还有些恼怒,他是真没想到淑华还有这一招,便压着怒意讲:“你大舅是畏罪潜逃的,他现在又不在,就凭这一本账册能说明什么?”
反正戴寿松现在又不在,他一切都可不认,甚至可以指认虞淑华这边私造账册嫁祸。
虞淑华有些紧张的抿抿唇,她到底不惯跟人这样直接对抗,只是她也晓得,今天这一局她必须打下来,要不然,就真要被别人剥皮拆骨了。想着,虞淑华又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几本账本,依然一声不响递给荣伟堂,这些账册都是大姐交给她的,全是荣兴的账目,里面自也有不少暗账,只要一公布,荣伟堂就要面对荣兴股东的问责了。
荣伟堂只翻了一下就猛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虞淑华:“你这什么意思?”
虞淑华沉吟了一下,才抬头冲着荣伟堂讲:“好聚好散吧,虞园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码头仓库的股份和荣兴的股份我都不要,有些路既然走错了,那就回头,回到原点,换条路再继续走。”虞淑华说着,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协议,是虞淑华以码头仓库的股份以及荣兴的股份交换回虞园的协议,然后虞淑华又把之前那份离婚协议书推到荣伟堂面前,讲:“不要让我大姐出手。”
虞淑华说这话时其实是好心,真逼到虞景明出手,荣伟堂这些年经营的荣兴就要易主了。
“你威胁我?”荣伟堂一脸通红的道,实在这个坑栽狠了。
“你怎么想就怎么是吧。”虞淑华是真的太累了,心累。
玫瑰在一边脸色也难看的很,她没想到本来谋算好一切,突然一个翻转,倒是她和伟堂被动了,她晓得这背后是虞景明的手笔,虞景明便是人不出现,也让她难受的很。
玫瑰晓得,她和伟堂其实是败在虞景明手上,这些账目,虞淑华搞不到,再则若是没有虞景明,虞记为后盾,凭虞淑华,便是有这些也动不了荣兴。
玫瑰咬着牙,虽然讲,荣伟堂同淑华离婚,她终是成了荣家大少奶奶,她也还是赢家,但如今情形,还是让她跟吃苍蝇一样难受。
“好……”荣伟堂拿起笔签了字,这个字他不得不签。
“为什么这样绝?你晓得拿虞园抵债也是没办法的,但有荣兴,有码头仓库的股份,你并没太大的损失,如今这样,好看吗?”签完字,荣伟堂依然有些不甘心的问虞淑华。
“一月十九那天,我在医院里。”虞淑华死死的盯着荣伟堂,然后一字一顿的讲。
荣伟堂还没反应过来,一边玫瑰就猛的一抬头,盯着虞淑华,荣伟堂记不太清那天的日子有什么事情,她却是清清楚楚的记得的,那天是她流产的日子,这样讲,虞淑华其实从开始就知道,难怪昨天,虞景明那样说话。虞家姐妹还真沉得住气。
荣伟堂这时也才反应过来,有些心虚,嘴皮呶了呶,想要讲什么,终是没出声,嗓子干的很。
“伟堂,我肚子痛……”玫瑰这时捂着肚子,靠着荣伟堂讲,心里却想着,荣老爷那里还想要补偿虞淑华了,虞淑华那也别想了,如今这事件,她难受,自也要恶心一下虞淑华。
荣伟堂看了虞淑华一眼,叹气,然后扶着玫瑰出门,出门的时候,眼神不敢跟虞淑华对视,这事体,终是他理亏。
虞淑华看着两人离开,一动不动,如戏文上所讲,人生如戏,只是戏还未散场,谁又能晓得谁输谁赢。
……
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虞淑华同荣伟堂离婚的事体便已传遍了永福门。
桂花嫂穿着蓝花祺袍,水桶腰更粗了,这会儿依在老王头的茶当说的口沫横飞:“我听我家小子讲了,虞二小姐跟荣伟堂离婚了,虞园也拿回来了,虞二小姐还在虞园门口贴了招聘启示,要招两个手脚麻力的媳妇,要重开董婆私厨呢。”
“哟,那是好事。”有人应和着讲,也有人叹息:“虞家三姐妹的婚事就没有一个是顺的。”
众人都议论开了。
“我可听讲,那是荣公子讲情义,把玫瑰在法租界的小公馆拿出来抵换了虞园,这才从银行拿回虞园的,为这个,玫瑰气了进医院,听讲流产啦……”麻油婆也凑上前讲。
“呀,那这一下,荣太太不要恨死虞淑华了呀……”
卞维武腰上扎着武装带,带着永福门的一帮小子从巷口过来,人人腰间都扎着武装带,一个个精神的很,这一进永福门,卞维武听着人议论,便没好气的讲:“这又关人家虞二小姐什么事,说荣伟堂讲情义,真是鬼话,要真讲情义,就不可能有银行接收虞园这事体,这回城北壕淘租户动乱的事体,背后就是荣兴搞出来了,为的什么呀,晓得吧?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想要扩充地盘,人家就看准老城墙周围这一片地方了,荣伟堂这是给人探路呢,可这样反倒打草惊蛇了,刚刚民政总长已经出告示了,重启老城墙拆除工程,救火队,商团都出动了,这回可没什么商量了。”
“呵,那这回李总长是动真格的了……”麻河北讲,他身边,乔翼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看来城北那边的人闹的太过火,他们城西这边要有心里准备,他倒也不求别的,城外壕淘填了就填了,他只愿能在永福门这处租几间房屋住下。
“王叔,给我倒碗茶……”卞维武又挤到茶档前跟老王头说笑。
“哟,你几个这是唱了什么把戏回来?”一边翠婶边看几人穿着,打趣的问道。
“宋先生今天在码头那边演讲,我们去给宋先生扎场子。”麻喜笑嘻嘻道。
“呵,能的呀,宋先生要你们这些人扎场子呀……还不是有些人,厚着脸皮要凑上去。”平五从巷尾过来,哼着声嘲讽的讲。
“我们便是厚脸皮凑上去,那凑的也是宋先生,不像有的人,厚着脸皮子凑到东洋人跟前,看在我们曾经也是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提醒你啊,东洋人做事太过火了,你们麻氏里面一些工人怨言不小,别晓得就尽巴结东洋人,将来,工人真闹起来,东洋人一抽腿,你夫妻两个可脱不了身。”卞维武哼声讲。
“呵,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哪。”平五冷哼的回道。
卞维武耸耸肩,反正提醒了,他也仁至义尽了。
雨渐小,只有丝线似一点,天也昏暗了,先是永福门巷口的灯亮,然后圆门洞的灯亮,之后各家灯火渐起。
“维武,家里给你留饭了,你快去吃,一会儿要冷了。”卞维文这时拿着水瓶从圆门洞过来,先跟老王头打听招呼,又跟卞维武讲。
“晓得。”卞维武讲。
虞景明这时才从虞记出来,时局乱,生意越发的难做,虞景明也就越忙。
“大小姐,才下班呀?”翠婶跟虞景明打招呼。
“是呀,给我来包茴香豆。”虞景明冲着翠婶讲,又跟卞维文打招呼:“维文吃过了吗?”
“吃过了。”卞维文讲,也问:“景明还没吃吧?”
“刚才在作坊里吃了一肚子糕点,倒不饿。”虞景明笑笑,虞记每年都要推出新品,每一样新品她都要一一尝过。
“对了,天蟾戏院那边今晚有魔术表演,还要放《武昌起义》的纪录片,我有票,维文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虞景明又笑着讲。
“好呀。”卞维文笑笑讲。
“大哥,水瓶给我。”卞维武笑嘻嘻的抢过他大哥手上的水瓶,才一步一晃的回后街。
卞维文就跟虞景明两人肩并肩,一起出了永福门。
出永福门的时候,卞维文拢着手,回头看着永福门的牌楼,然后才有些担心的讲:“我听讲,法租界这边已经跟政府提交了租界扩充协议了,暂时还不涉及永福门这边,但私下商议的时候也提及过。”
虞景明点点头,这消息她也得到了,这也是民政部那边不顾城北壕沟租户的压力,重启老城墙拆除工程的原因之一。
虞景明也回头,看着永福门,风雨又大了些,而风雨之中,是永福门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