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从王家出来,又去了陶家和新桥坊,把一些事情讲定,正要离开时,王大奶奶的电话便打到了新桥坊,讲威廉代表公董局,以钱瞎子闹事,西门混乱,危急租界安全为由,正式要求扩充租界至西门,小西门处,并提出接手西门至小东门老城墙的拆除和修建新马路工程,同时讲明由于永福门老旧,街道太窄,提出对永福门拆迁,整个工程也纳入到新街区建设当中…
虞景明听着,眼神不由微凝,本来还以为这事体至少要闹几天,洋人才好做借口,倒没想到这样快,也是,洋人本就霸道,便是没有借口,说不定要提也就提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洋人这样急,却正应了一句老话叫过犹不及。
果然,王大奶奶电话里讲完,也安慰虞景明讲:“景明你别急,你大伯讲了,这反而是好事。”
“我晓得的。”虞景明深吸了口气讲。
早晨,维文跟她讲美华纱厂的事体,她就晓得,纱厂背后必然是革命党支持,而这人既然跟卞先生联系,虞景明猜八九不离十,只怕跟李泽时有关。
李泽时做事,向来是喜欢利用一个支点撬动全局的,就象当初他一登陆上海滩,就是以虞记,南洋劝业会为突破口。将上海各商家的利益拧成一块,最后促成商团联盟的组建。
所以这回,李泽时是以美华,麻氏事件为突破口,再借永福门和她的手撬动总商会这个局,用来声援二次革命。
可以讲李泽时这个局谋划的很好,但有的时候计划终是赶不上变化。李泽时谋的这个局里面,虞景明为了永福门没有别的路走,必然会一条道走到黑,但是现在的总商会却不是当初的商会了,当初,大家是一致抗清的,而如今,总商会已经声明保持中立。所以,就算是虞景明拜托了王家,王家也需要以此为契机拿回主动权,但王家只是商会的一席,并不等于总商会,所以,最终总商会会不会支持虞景明,这个是不好讲的。
但这个时候,威廉突然强势提出这个提议,这一下就是碰触到了总商会紧张的神经。
四月,孙先生公开反袁,袁政府就开始大肆搜捕革命党,再等到二次革命的消息传来,总商会以“上海系中国市场,非战之地”为名保持中立。
然而五月,上海社会党,自由党,工党,就以宋案和大借款为由,在上海召开全国公民大会,控诉袁北洋三大罪状。
此后,沪上警察厅就抓捕了大量参会的革命党,其中牵连了很多商会,各家商会也被打压,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为此,上海十多家商会纷纷致电袁政府,表明未附和五一全国公民会。
然而,就算是这样,总商会也面临袁政府各方的打压,很多时候不免战战兢兢。
所以,这回虞景明联络王家,想寻求支持,总商会一些人会同意,毕竟商会的一些人跟王家一样,需要破局。但一些保守的大体却也不太愿意冒险,所以这里面就有变数,但这个时候,威廉强势提出这个议案,如果仅仅是租界扩充,大家还可以先高高挂起,但威廉却直接提出要接手老城墙拆除和新马路修建,这个工程本来就是商会出资建设,里面自然有商会的利益,这就触及了商会的底线,再加上威廉还想将永福门纳入新街区,这自然引起大家的警剔了,要晓得,整个老城墙拆除工程还有一半未完工,它不仅仅是小西门到西门这一点,还包括小东门到南门的城墙,是老城厢最繁华的地段,里面有很多地块都是各家商会的,前车可鉴,商会又岂能不担心?由此,威廉此举就将总商会逼到不得不起来抗议的地步了。
所以,王大伯才讲这是好事。
挂断电话,虞景明又去了各家分店,回到永福门时,天已经傍晚,天色暗沉沉的,只余天边一抹夕阳,永福门巷口的灯也亮了。
虞景明进巷口的时候,发现钱瞎子等人已经离开了,但巷子里并不平静,虞记铁门同老王头茶当那里都聚了一堆人在闲聊。
“不是真的哇,怎么可能,永福门这好好的,要拆呀,那我们去哪里住,也没听大小姐讲起呀?”钱六婶拿着米箩正在水池边淘米,边淘米边惊呀的讲。
“那还有假呀,我家邓六打听到的消息,荣兴内部有人传的,讲钱瞎子才带人围住永福门,法租界工董局那边就以永福门这边出了乱子,现在又是敏感时期,怕革命党趁乱闹事,危及法租界区的安全为由跟市政府交涉,要求把租界直接扩允到老城墙根儿,又讲,城外壕沟和永福门这边老旧,脏乱,所以,提出拆迁永福门,这一片重新建设成新式街居,听讲,这工程将由荣兴提手,荣兴就指着这一个工程翻身的。”麻油婆咧咧嘴讲着,又嘿嘿的说:“所以,你们没看钱瞎子他们呀,这消息才一传出,钱瞎子他们就散了,不散不成的呀,虞家人现在吃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麻油婆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道,说完,又撇撇嘴无所谓的讲:“连虞家都要挪地方呢,我们自然也要挪地方了,不过,我们是租房子的,上海滩这样大,总不可能租不到地方住,再讲了,我家邓六打听的消息,荣兴的人私下也在传,讲荣兴这边也还是要盖房子出租的,到时候能给我们大家一个优惠……”
麻油婆话音方落,正过来买酒的桂花嫂就呸了一声讲:“荣兴真不是个东西,虞园那边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这又看上永福门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倒是打的如意算盘,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再讲了,就算是他拿到了永福门,可他敢租我还不敢住呢,荣兴的话能信才有鬼。”
桂花嫂一顿抢白,让麻油婆一阵悻悻。而原来闲话的人也一时无声了,一个个都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钱六婶这时端着米箩站起身来,正正好看看虞景明的身影,昏暗的灯光下,突然一见,倒是吓了一跳,然后才打招呼:“大小姐回来了呀?”
“回来了,六婶要烧饭了啊。”虞景明也笑着回道。
“可不,都已经迟了。”六婶回道,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小姐呀,永福门是不是真要拆迁呀?”
“这只是公董局里面一个委员的提议,就象桂花嫂讲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讲,我也不可能同意呀。”虞景明笑笑讲。
“那是。”钱六婶应和着。一脸愤愤不平,凭什么洋人要扩充租界,就要拆永福门。
虞景明便笑笑,又冲着众人点点头,然后穿过人群,直接进了九号门。
身后浅浅的议论身又荡漾开来:“大小姐这回发了狠呀,各分店都接到消息了,自明日起,罢市呀,听讲陶记和新坊桥那边也一样罢市……”说话的是桂花嫂,她男人赵明不但是虞记护卫队的队长,也是后勤主任,自然一早就接到了消息。
“那可不,而且罢市还是其次,还有罢工呢,你们以为钱瞎子他们撤走仅仅是因为荣兴的消息吗?有些事体我不多讲,你们明天就晓得了。”麻河北坐在门口边抽水烟也讲,城外壕沟租户有很多是当初河北逃难过来的老乡,麻河北倒也晓得一些内情。总之,这回麻三妹和平五怕要有麻烦了。
夜风不由的就鼓荡了起来,从巷子里穿过,有呼啸声,似在呐喊。
……
“二奶奶放心,我们肯定跟虞记共进退。”
虞景明一进门,就看到堂前的灯透亮着,莫老师傅,莫守勤,许老掌柜,许开源,李大夫,赵明,余翰,卞维文等都在,红梅也在一边照应。
说话的是莫老师傅和许老掌柜,两人边讲边冲着虞二奶奶拱拱手,然后告辞从屋里出来,莫守勤,许开源,卞维文等人也跟着一起出来。
一众人走到门边,许老掌柜先看到虞景明,便问虞景明道:“景明,怎么样?”他们今日过来,就是要问问虞景明情况的。
“都安排好了,一切就看明天。”虞景明冲着许老掌柜肯定的讲。
许老掌柜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又讲:“我晓得你这回是背水一战了,不过,如今国家贫弱,国势萎靡,咱们也要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晓得哩。”虞景明笑笑,任何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晓得老掌柜是怕她死钻牛角尖,她倒也不是放不下的人,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轻言放弃。
“嗯。”见虞景明心里明白,许老掌柜便不再多说,今时今日,多讲也无用,接下来只能静观事态发展,然后再讲应对。
虞景明又转身送大家出门,卞维文留后两步,看着众人离开,才转身看站在门内阴影处的虞景明,九号门的门楼上挂了一盏气死风灯,灯光从顶上照下来,虞景明的下眼睑就显得更加暗沉,脸色也很不好,一张脸显得有些腊黄。
“还好吧?”卞维文有些担心的问。
“还成,下午跑的地方太多,有些累。”虞景明讲,然后突然将头靠在卞维文的肩上:“我靠靠。”虞景明这动作自然而然,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也是吓了一跳,随后又复归平静,似乎一切本应如此。
卞维文闻到淡淡的香味,心里便有欢悦,他虚虚的举了举左手,那手先是有些迟疑,最终坚定的落在虞景明的腰间,揽她入怀里,这位姑娘从一进入永福门,身上的风雨便从未断过,外人只讲她心机重,手腕高,又怎晓得她肩上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一个女子,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代,撑起虞记这样的家业,所付出的又岂是一般人能揣度?
“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巷子里,不晓得哪家的留声机里放着京剧红娘。
“二奶奶,淑华,别担心,我看这事体不会有大事。”隔着天井,堂前,戴家四姨妈的话断断续续的传到门口。
四姨妈这会儿端了个木盆,麻溜的收拾着一桌子的茶杯茶水。
“我不担心,我担心什么呀,我反正一句话,我死也死在永福门。”虞二奶奶愤愤的讲。
“妈,不要这样讲。”虞淑华脸色也不太好的讲。
“是呀,二奶奶,不要讲这样的狠话,刚才老掌柜的话也是对的,真要有个万一,也没奈何的。”戴家四姨妈又赶紧劝着。
虞二奶奶便不讲话,只喉咙里痒,就又咳了一声。
“厨房里熬了梨膏糖的,我去给二奶奶端。”戴四姨妈讲,就端了木盆下去。
堂前一时再也无声。
门口,虞景明不由站直身体,卞维文也放开胳膊,最后又伸手拂了拂虞景明额前微乱的头发,然后讲:“钱瞎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维武到时也会带着码头的工人声援,另外,还有各大校区,听讲也会有人响应的,大借款是已成定局,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正因为大借款不能改变,那在租界扩充上就有商榷的余地,再加上洋人这回又操之过急,所以,情况不是变的更坏,而是再渐渐好转。”
卞维文声音低沉,在门洞暗沉的环境下,格外能稳定人心。
“晓得。”虞景明轻轻浅浅的笑,却格外明朗。
“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卞维文又讲,他倒没有劝景明,万一不成,要如何放下?一切看明日,明日过后再想其他。
“嗯。”虞景明点头,突然又微微抿了抿唇问:“你讲,明日他们能成功吗?”
虞景明这话里的他们没有具体讲谁,但卞维文晓得,景明是讲李泽时他们要发动的二次革命。
卞维文沉默了一下讲:“我看是不能成功了,他们心里也清楚的。”
虞景明便没讲话,有些事体就算是不成功,也是要做的,那是信念,为信念,虽千万人,吾往矣。
小西门的钟楼上敲响了九下,夜里九点了,卞维文回了后街,虞景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圆门洞里,这才转身回屋,四姨父关了门。
虞景明穿过天井,听到风吹着树叶哗哗响,堂前,灯还透亮。看着虞景明进来,虞淑华起身浅笑打招呼:“大姐回来啦。”
一边虞二奶奶只是端着茶杯喝了又喝,又重重咳了两声。因为虞淑华的事体,她近来跟虞景明关系有好转,但大多数时候又总是无话可讲的,有时便是有话,也往往不晓得从何讲起?尤其这回因为永福门的事体,虞二奶奶的咳声里更多了一丝烦燥。
“嗯,回来了。”虞景明点头,也回道:“淑华今天也过来了呀?”
虞景明话音放落,虞二奶奶就发作了起来,整个人腾的站起身来,将手上的茶杯重重的磕在桌上,脸胀的通红的讲:“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淑华一片心意你瞧不见的呀,你晓不晓得现在外面一些人在看虞家的笑话呀,永福门要是没了,你虞景明可以不在乎你二叔,就不晓得你以后九泉之下有没有面目见你爹呀……”
虞景明便微拧着眉看着二婶,她自然晓得淑华为什么回来,永福门面临这样的大事,淑华肯定要回来问问,而她那样回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是一种招呼,就好象邻里见面,问人“吃了没?”一样。
虞景明实有些摸不着,她这回话又触到了二奶奶哪根神经,让二奶奶这样一下跳起来。
“妈……”虞淑华连忙扯了扯她妈,然后有些歉意的跟虞景明讲:“大姐,我妈是急了,你不要在意。”顿了一下又讲:“今天,我妈带我也跑了一个下午。”
虞景明神色微凝,二叔在世时,二婶自也常常跟着二叔出去交际,在太太圈里是有一定人缘的,只不过,二叔乍然去世,二奶奶深受打击之下,自也没了跟人交际的念头。再加上当初二叔过世的情况实在有些不名誉,还登上了沪上各大报的头条,各家太太看好戏的也多,二婶的性情便也有些乖张,听不得风言风度语,此后几乎就不跟各家太太往来。
便是当初叔丽和淑华出事,二婶都没有抹下脸去求人,如今,为了永福门的事体,二婶却是抹下了面子,虽然看起来效果不好,二婶应该是吃瘪,闷了一肚子的火,但虞景明记情。
“辛苦二婶了。”虞景明一脸正色的讲。
“辛苦什么,你也不用说好听话,你帮淑丽淑华,今后,她们记你的情份就行,我说过,我永远恨你……”虞二奶奶盯着虞景明讲。这一点已经成了虞二奶奶的执念了,就跟她永远不承认虞景祺的出身一样。
“我晓得。”虞景明深吸一口气回道,这事体,她心里清楚,二婶从未有掩饰过。
虞二奶奶便又突然笑笑:“但我再记恨你,我也是虞家人,虞记的招牌前,还有永福门三个字呢,我不管你是怎么样认为你二叔,但你二叔为虞记奋斗了十年,他是想让虞记成为百年字号的,现在有人打永福门的主意,我总不能什么法子也不想。”说到这里,虞二奶奶顿了一下,终又叹口气讲:“只不过,我也是个没用的,也就这样吧。”
虞二奶奶说完,又冲着虞淑华挥挥手:“淑华,妈累了,扶妈回屋里休息。”
虞景明便目送着虞二奶奶进屋,她才上楼,也没讲话,现在讲什么都是多余,一切看明日。
虞景明上了楼的时候,小桃正站在楼梯口,看到虞景明上来,连忙去给虞景明备水,这天热,虞景明跑了一天,混身有些粘呼呼的。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虞景明从屋里出来,就看到红梅端了一碗酒酿圆子过来。
“大小姐,吃碗酒酿圆子,是徐婶子送来的,芝麻桂花馅,软糯香甜的很,这一碗翁姑奶奶用井水镇过,吃了凉快。”红梅把酒酿放在八仙桌上讲。
“好呀。”虞景明笑笑讲,她再累,有这样一碗酒酿汤圆,便觉人生美好。
虞景明吃了一个圆子,又问红梅:“翁姑奶奶这老早睡下了?不舒服吗?”
往常,翁姑奶奶总要等她回来在回房睡觉的。今日倒没看到人,连夏至和虞景祺也没看到。
“姑奶奶讲大小姐今天太累,回家了就万事不要想,好好休息,她不打搅了,也不让景祺打搅大小姐。”红梅讲。
虞景明便点头,又跟红梅讲:“翁冒今夜大概不回来了,你不要等他。”
明日虞记的一些具体事体是要翁冒这个总掌柜出面的,另外只怕李泽时那边,一但失败最后的撤离也要翁冒安排,这里面要联络好些关系,翁冒只怕忙的很,她是给红梅提个醒。
“我晓得。”红梅讲,又呶了呶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虞景明吞下一个圆子问。
“听翁冒讲,李公子到上海了。”红梅终是讲道。
“我晓得的呀,美华的事体就是他跟维文讲的。”虞景明笑笑说,而明日的整个事件里面也有这位李公子的影子,这位任何时候都是能撬动全局的人物。
“呀,李公子怎么找上卞先生?”红梅有些讶然,在她看来,这两人是要互相避开的。
“我跟李公子的闲话底多了些,他这也是避嫌。另外,有些事体,他应该也不想牵涉虞记吧。”虞景明讲,又说:“这回李公子应该没有联系翁冒吧?”
“没有,听翁冒讲,他还是碰到年胜才晓得的。”红梅道,心里到底叹息了一声,大小姐跟李公子到底是无缘。
虞景明笑笑,她跟李泽时,本来也就是各有各的路,之前是一场偶遇,擦肩而过,过后,自然各奔前程。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行,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
里间传来景祺的背书声。
虞景明挑了挑眉:“景祺学会背新诗啦?”
“可不,元甫表少爷教的。”红梅笑笑讲。
虞景明不由有些走神,回头望她一路走来,竟也起了一种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之感。
“夜了,休息吧。”虞景明跟红梅讲。
暴风雨的前夜,却是格外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