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
上海的冷是附在湿润空气里的那种,稍不注意,它就渗入了骨头,让人不自觉地哆嗦起来。而以往,厉南星从来没有这样寒冷的经验过,因为大青山里的世界,四季如春。
好在,身边有一个随时提供着温暖的怀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小凤总喜欢给他来个大熊抱。有时候是安慰,有时候是鼓励,有时候是恶作剧,有时候是耍赖……而厉南星也在不知不觉当中对那个怀抱习以为常。甚至于对自己会每天在那个怀抱里醒过来,都从一开始的僵硬不自然到觉得理所当然了。
人总会向往温暖,所以即便厉南星已经继承了仲氏医院,并且在西门吹雪的指点下以医院作为抵押再度向银行贷款暂时缓解了债务危机,但他还是住在陆小凤的小阁楼屋子里。为了医院的事情,每天每天他周旋在药商和银行之间,然后寻找贷款,与赞助商接洽……无声的安静世界早就已经分崩离析,剩下的就只有挣扎在红尘里的与世沉浮,好在还有一个似乎从来就不知道悲观的陆小凤。带着他去爬午夜的南浦大桥,然后逃给警察追的陆小凤;带着他去泡吧却动手揍了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那男人当时正在向分手的女友要钱),然后又逃给警察追的陆小凤;带着他去韩式烧烤店吃饭却因为那个经理对韩国人媚颜屈膝而掀桌子,最后又归结到警察追这个宿命的陆小凤……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圆滑的感觉早就已经破灭,但厉南星还是能够读懂那个人为了帮自己消除压力而故作荒唐的努力。那个人在努力把热度带给自己,他知道。
然而那时候厉南星却又不知道,正如他希望获得温暖的渴求,他的存在也是陆小凤的渴求。
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人间喜剧,也许荒唐也许可笑,然而即便是豁达如陆小凤,也不能在那么多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里保持他游戏人生的心态始终如一。他其实也会被激怒,会暴跳如雷,会烦躁郁闷会像个傻瓜一样自寻烦恼……而现在,只要来到厉南星的面前,就算前一刻他还激烈得如同一头斗牛,下一刻也会迅速地沉淀下来。陆小凤有时候甚至觉得厉南星的身上是有魔力的。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淡然从容的微笑总能让周围的一切浮躁因子自动消失,然后宁静平和降临。是的,不用说话,不必声音,心自己会聆听脉脉流淌在两个人之间的宁谧。那样的感觉无比舒适,陆小凤需要厉南星,厉南星需要陆小凤。就是这样,简单,安静,欢喜,温暖……
所以很奇妙的,他们就这样同居着。陆小凤不讲,厉南星不说,这屋子则秉持着夏天热冬天冷,春天壁角会长蘑菇,秋天墙壁的渗水极具印象派风格的特色默默为这两个人和一只猫提供可以遮雨的一点点地方。
当然,这并不是说什么都没有改变。变化最大的是那只叫作陆星星的猫。也许是因为得到了稳定的食物供给和安全的休息场所,它的体格简直就像吹气的气球那样膨胀起来。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毛皮油光水滑,胡子比陆小凤还精神抖擞的星星就成了这栋石窟门房子里最受欢迎的对象。因为自从它来了以后,一向在这里作威作福的老鼠们就不得不被逼迫着搬家了。
到十二月初的时候,事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厉南星从前翻译外国最新医学成果内容时认识的几位国际知名大医生,同时接受了厉南星的邀请,来到中国并在仲氏医院接受聘用成为仲氏医院的驻院医生。这消息不仅为濒临破产的仲氏医院带来了生机,更把国内的医学界都大大地震动了。厉南星,到底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小子,怎么能有这样大的魄力邀请到这些足以称为国宝的医生加盟他那家眼看就要倒闭的破医院?然而这个问题,别说口水战中的医学界人士不知道,就是厉南星自己也不知道。虽然他在接手医院伊始也曾经的确向这几位医生提出过邀请,但就算是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们真的会来。不过倒霉的事情遇得多了,再加上他向来淡定,那些医生来也是这样,不来也是这样,结果反而让人看不出当中的深浅。
但是当初与这些医生们的交流只是通过网络,只需要输入和拼写就好,现在真人见了面,很多时候的交流当然就不能再靠电脑或者纸笔,所以听力的障碍越来越成为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两个多月前来到上海的时候,厉南星不是没有想过要治疗自己的听力,但几乎从踏足上海开始他就没有真正空闲下来的时候。而且虽然说是要治疗,真的到了这个关口,是不是真的可以治好,如果治不好又该怎么办这些问题,就算厉南星自己也不自觉地有些躲避去想。
本来是想找陆小凤好好商量一下的,但陆小凤却因为新年的临近,而陷入了天昏地暗的忙乱当中。除了偶尔还记得发个短信告诉厉南星自己要加班,他们两个几乎根本没有交流的时间。通常厉南星回到家里的时候,陆小凤正好要出门或者已经出了门。而当厉南星要出门的时候,那个人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倒头大睡。
相比较陆小凤,厉南星最近似乎与史红英的交流更加频繁一点,但是这样的结果似乎又让那位叫作史白都的先生误会更加深了。
史红英生日的邀请是由史白都送过来的,而一开始厉南星并不想去——他再不通事务也知道史红英的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可是那个人不是自己。但史白都表示希望借助这次聚餐,聊聊他下一步对仲氏医院的投资方案,厉南星犹豫再三后才决定应邀前往。
酒店很高档,史白都固然衣冠楚楚,史红英更是艳光四射,然而厉南星还是注意到打扮得无比美丽却始终心不在焉的史红英,其实并不想跟他们两个吃饭。
趁着史白都起身去洗手的当口,厉南星略有些苦笑地对史红英说:“如果医院里的事情比较忙,不妨先回去吧,我这里没关系的。”
史红英的眼睛先是一亮,但随即却又迅速地暗淡下来。手里的刀叉狠狠叉在牛排上,“我才不要回那个医院去。”她明显的口是心非,“南星,你们医院要不要护士,我去给你工作算了。”
厉南星一怔,“金逐流这次又犯什么错误了,让你这样生气?”
史红英疲惫地摇了摇头,“他要是真的犯什么错误就好了,我揍他一顿看他还老不老实,但是……”手里的刀叉再戳一下,“他就是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他是在躲避我!”
厉南星微微蹙起眉头,“为什么?”
史红英抬眼看着他,没好气地道:“因为你。”她说,“他怀疑我跟你之间有故事……”
厉南星苦笑了笑,“如果他连这点信心都没有,那就的确该揍了。”
这次轮到史红英皱眉,“但,似乎又不全是这样。”她顿了顿,“以那个大少爷的脾气,如果真地把你当成情敌,他会主动来找你麻烦而不是自己躲开。”
想起自己那两次或多或少都跟金逐流有关的牢狱之灾,厉南星叹口气,那位大少爷的脾气他已经深有体会。
“……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史红英突然站了起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不行,我要去问清楚他!”但她总算还记得要跟厉南星说些重要的话,扔下餐巾跑路以前,史红英很认真地看着厉南星,“当心我哥哥,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建议,都不要相信!”她直接说,“那人心术不正!”
……
等史白都从洗手间里回来,史红英早就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略愣了一愣后,史白都只能适当地表现出对妹妹任性的不满,随即就把话题转向他所关注的那个方面——
“听说厉先生是滇医的传人?”史白都刻意地笑得无比斯文,“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尽欢花’这种植物呢?啊,说起来,我与你的父亲曾经就这个课题作过深入研究。”
厉南星一愣,“尽欢花?”
史白都点头,“是啊,据说是一种能够激发人生命潜能的植物。当年,我跟你父亲本来想通过这种植物研究出最新的麻醉药剂的,但是很遗憾,我们的研究还没有得出结论,你的父亲却……”
厉南星深深看着眼前的男人,尽欢花,人生得意须尽欢!如此美丽的名字,然而这花是制不出麻醉药剂的,它只能制成兴奋剂或者,毒药。
最主要的是,那天被当作燕燕的生理盐水的药剂,毫无疑问,那里面含有的,就是尽欢花的成分!厉南星慢慢地慢慢地呼出胸中郁结很久的一股气,这一刻,他知道他接下来的目标了。
是谁差点害死了燕燕?是谁把尽欢花带来了上海?是谁制成了致人死亡的毒药?是谁逼着他的阿爸最后自杀身死……
也许他这一辈子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可是即便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他依然是厉家的人,血液里就燃烧着快意恩仇的火焰!
有恩的固然涌泉相报,有仇的也必然十倍而还。
于是厉南星看着男人微笑起来,“是吗?可是我没有翻到过阿爸留下的研究纪录啊,否则倒是蛮有兴趣尝试一下的。”
男人大喜,“没关系,我这里有!”
***
厉南星告诉自己,不要急,要慢慢收集证据。那么首先,就要先把自己的听力问题解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历年来积攒下准备动手术的存款,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为医院的事情消耗殆尽,而现在除了那个依然负债的医院,他,厉南星,已经几乎一文不名。
但陆小凤还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杜红梅却看出了厉南星生活的窘迫状况。
“……”看着桌上的那张支票,厉南星有些发愣,“杜夫人,这是?”
“天气冷了,你也该为自己多填几件衣服……就算是为了医院的形象——你总不能穿着衬衫,还是旧的,就这副样子去找赞助人吧?”
“我……”
“多的也没有。我把股份留给你,房子卖了的钱,我还准备要给燕燕去美国做复健手术用的。所以,本来还想帮你付听力恢复手术的,现在看来也不行了。毕竟去美国置产,移民都要花钱,家里没个男人总是很不方便。”
“杜夫人……”
“以后叫我阿姨吧,”杜红梅说,“你帮我们的远比我能帮你的多,你完全不用跟我客气。”
厉南星沉默了片刻,终于收下了那张支票,比起虚伪的客套,这时候的他更需要实际的金钱资助,“谢谢你,杜阿姨。”
“嗯。”杜红梅优雅地抿了口咖啡,放下杯子的时候,“你的妈妈,”她问,“是叫作杜鹃吗?”
厉南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连忙回答:“嗯,是的。”
——“你姓杜?是叫作杜鹃吗?”——很多年前那些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突然跳了出来。
——“不是的,我叫杜红梅。”——分明有失望从那人的脸上闪过,而那样的表情,却在那么多年以后的今天,杜红梅才发现自己读懂了它。
“……等你阿爸的百日祭过了,我就要跟燕燕出国。到时候,你带着你阿爸的骨灰盒回云南,把他跟你阿妈葬在一起吧。”
“啊!”厉南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杜阿姨,你这是?”
“虽然给他生了个女儿,但其实,他的心里头,自始至终都没忘记你们母子两个。你以为燕燕这些年跟你联系他不知道?”杜红梅的指尖摩挲着咖啡杯,却感觉不到咖啡的热度。“他,只是从来都不说……”眼睛里有些氤氲的水汽,杜红梅却不想拂去,“那么多年,他就是没有忘记过!”
“……”
“算了,不是我的,怎么都没用。”杜红梅抬头看着厉南星,“总之,这里就拜托你了!”
一阵沉默以后,厉南星慎重地点了点头。
杜红梅的手指在咖啡杯上又游移了一会儿,“能不能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情?”
厉南星微愕,忙道:“您请说。”
“以后,请你别再和燕燕联系了。”一片暗红升上杜红梅保养得宜的脸庞,毕竟要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是她也会觉得很难开口。只不过有些事情要说的,终归要说。
“我们都知道,其实,你并不是绍杰的亲生儿子……当年,绍杰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离开你妈妈的……”
“……可是……”厉南星慢一拍地明白过来杜红梅的话,一时间却连反驳的词语都找不到。
“当然,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在追究你的过错,”杜红梅打断他的话,“但,我也只是一个母亲!”她的眼睛红了起来,“你跟燕燕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本来你们两个能在一起应该是对你们自己的事业,或者说对医院来讲也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好歹你们还有那么多年的感情……但是,你姓厉!”杜红梅神经质地抓着那个杯子,“你们家的血统是被诅咒的!”
“……”
“诅咒,听起来好荒谬是吗?但是还有什么比这个词更加贴切?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在经历了失恋以后,又……”杜红梅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说的话很打击你,可是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她颤抖着道:“我只是一个母亲!”
厉南星只觉得从心底里升出一股浓重的疲惫感,他突然明白了杜红梅这一系列行为的意义。这位杜阿姨上来第一步就先拿出支票,表示是感谢他的付出。她算准了厉南星会收下这张支票,因为他需要钱而且这些理由都很正当。然后等到厉南星收下了这张支票,她又答应了让他把他父亲的骨灰和他妈妈的合葬,这是从感情上也收买了他。而等到这些都做好了,最后,她提出要求,令人无法反对无从拒绝,于是尘埃落定。
可是,这样何必呢?厉南星只觉得疲惫不堪。
“请,您放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燕燕,产生超过兄妹之间的感情。”厉南星抬起头,看透了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喜欢弯弯绕的心思,他除了疲惫已经没有其他想法。
“至于厉家人的诅咒——您放心,其实这并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可怕。是,厉家的人都活不过四十岁,但那只是针对有厉家血统的后人。这么说吧,起因是在明朝年间,厉家的祖先率领族人入滇避祸,因为自恃汉家血统身份,不愿与滇民婚配,结果造成了只能族内近亲联姻的后果——您自己本身也是学医的,想必能够理解近亲婚配会对遗传造成什么影响。我想,厉家的基因疾病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祸根。不过您说得也不错,这的确像个诅咒!而且截至目前为止,都没有好的医疗手段可以解决。”厉南星笑笑,仿佛说的是其他人而不是自己,“但这只是针对有厉家血统的后人的,所以我早就决定了这辈子都不会结婚。错误,终结在我这一代就好。”
杜红梅没有想到真相原来如此,迟疑了好半晌后尴尬道:“我们,都是学医的,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危害性……总之,你能够理解我的苦就好……啊!啊哟,你不用这样,真的,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张支票跟这件事情是没有关系的……”
厉南星沉静地看着她,手指却依旧把那张支票推了过去:“那么,您就把这当成我给燕燕的一点心意吧,作为她哥哥,真是惭愧,我能给的礼物不多。”他站起来,“但不管如何,我还是很庆幸这辈子能够认识燕燕,能够让她叫我一声哥哥,就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他深吸一口气,“那么,杜阿姨,祝你们一路顺风,再见!”
……
从与杜红梅见面的咖啡馆出来,是上海极著名的一条美食街。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美食佳肴的香气几乎凝固成了实质的打击,一拳接着一拳地令厉南星的胃部不住**。
厉南星撑着伞往家里走,努力忽视身体里面的不适,转移思路去想——这分明就是快要元旦的时候了,上海竟然还会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偏偏还这样的冷,真是见鬼的天气!胡思乱想中又走了一段,就到了老城区的地盘。路灯也不如先前地方的亮堂,湿漉漉的路在脚下,不小心就会一滑一滑的。
然后,那辆红色的跑车是带着一大蓬水过来提醒厉南星它的经过的。厉南星甚至还来不及心疼自己的裤子,却突然为坐在车里的那两个人愣了愣——那是经常在广告牌上见到的美丽女明星,而坐在她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的,却是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跟自己好好说过一会儿话的陆小凤。他们,并肩坐在一起,那画面如此协调。厉南星于是愣愣地站在哪里,胃疼似乎是在这一刻猛然间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