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西门?怎么是你?七童呢?”陆小凤有些吃惊地看着走进房间的男人,下意识多退一步。但凡靠近这个人多一点,他都会本能地打哆嗦。
“花满楼手上还有其他的案子,所以这件事他叫我先来看看。”
陆小凤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哪儿用得着您亲自光临啊,随便谁来说一下就好了嘛,哈哈……”
西门吹雪直接推开门口的这个活动障碍物走进房间,“当事人呢?”
陆小凤叹口气地关上房门,“刚睡下。他病了小半个月了,才好一点……”
“叫他起来,”西门吹雪说,“我不习惯等人。”
陆小凤看他一眼,默默地转身去叫人起来。
等厉南星披着陆小凤的外套走出来,就看见号称剑神的西门大律师悠闲地喝着咖啡,而旁边的小陆子则口中念念有词地一手端奶一手拿糖伺候着。
“嗯,你就是厉南星吧?”西门律师问,但随即连回答都不屑等地继续说,“我是西门吹雪。现在起成为你的律师。以下对话按时间收费。”
“……”听说怪人和怪人喜欢在一起,厉南星看了一眼陆小凤,好在反应过来接下去这位大律师跟自己说的话,都是按时间收费的,于是连忙又把头转过去。
“……根据仲先生的遗嘱,将由你继承仲氏医院的一切。”西门说,“但是我建议你放弃继承。”
“为什么?”
“财务报表已经充分说明因为经营不善,仲氏医院早就已经陷入亏损的状态。而半个月前仲院长的自杀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因为负债难偿的结果。当然,还有他投资新型药物开发失败后因为法律诉讼等问题。”西门冷冷地说,“如果你要继承这家医院,你就要承担起这些全部的赔偿,罚款等债务。总金额在三千五百万到四千万之间。”
“……”
“我这里有一张表格,你填一下。接下来我会帮你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
厉南星看着表格,好一会儿后问:“……如果我放弃继承,这些债务将由谁来承担?”
西门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厉南星,“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范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又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过来,“因为仲氏医院属于合股,如果你拒绝继承的话,将由掌握股份第二顺位的杜红梅女士全部接收下来。”
“杜红梅?”
“是的,就是仲燕燕小姐的母亲。”
“那要是她们也无法偿还呢?可以拒绝继承吗?”
西门再度冷冷地回答:“不行。”
“……她们不可能偿还这么大一笔债务。”
“厉先生,这个跟你有关吗?”
厉南星慢慢吸了一口气,“燕燕是我的妹妹。”
西门沉默了片刻:“如果实在无力偿还,她们可以申请破产。”
“破产吗?”厉南星用手抹了一把脸,忽而笑了,“那么我继承以后,无法偿还债务,也是可以申请破产的对吗?”
西门冷冷看着他,那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一个白痴,“厉先生,你知道破产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在你还清你的债务以前,你将只能拥有最基础的生活质量。你将不能购买超过限额的物品,不能置产,不能请女朋友吃饭,甚至,你出门连打的的资格都没有……”
想了一想,厉南星淡淡地笑笑,“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没有想过那样的生活。”
“……”西门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被噎了一下,但他随即调整了策略,“你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吧?”他说,“但是破产以后,按照法律,你将不得离开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进一步冷酷地说明,“就像把你依然活着的灵魂禁锢在已经死亡的躯体里,一天一天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腐烂……”
“西门吹雪,”放下手里的糖罐奶罐后就安静坐在旁边聆听的陆小凤忍不住了,“差不多就可以了,何必吓人啊?”
但是西门吹雪理也不理他,身体前倾,言辞更锋利得像一根烧红的针,“更何况,厉先生,那位仲燕燕小姐,真的是你的妹妹吗?”
“西门……”
“作为一个医者,你可以不知道破产的法律意义,但是你不会不知道血缘关系是怎么回事吧?”
“西门吹雪!”
“一味地当烂好人也要看看自己的实力,撑不起这个摊子就认命地去当你的小市民……”
“够了!”
“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城市的残酷,自己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就又妄想去帮别人,你知道什么叫做幼稚吗?”
“我说够了!”陆小凤一拳头砸在桌子上,然后他深深吸一口气,“西门,我请你来不是为了来刺激南星的。”
西门吹雪如冰雪般的眼神终于慢慢地从厉南星的脸上转到陆小凤的脸上,“请你出去!”他命令,“这是我跟我的当事人交流的时间。”
陆小凤的脸色由青到白地转了一圈,还没有决定到底是不是给西门吹雪的脸上来一拳,却听见厉南星那个温和的声音轻轻响起来,“凤凰,让我们自己谈。”他的语气里有种陆小凤不得不为之柔软的坚持,“我会作出正确的决定的。”
陆小凤看了他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仿佛所有的怒气也跟着被释出了。于是他的酒窝重新灿烂地跳跃出来,“好,那么我先出去走走。”
……
然而等陆小凤真的走出去了,厉南星看着西门吹雪,却发现他突然不说话了。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了一会儿,“那个……”厉南星忍不住说。
“陆小凤是我的朋友,”西门吹雪却几乎跟他同时地说出话来,“他救过我的命。”
厉南星一时间不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所以我帮你,是因为我不想我的朋友吃亏。”西门吹雪继续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而我,只要对我的朋友有利的决定!”
厉南星有些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意思了,他静静地看着他,“西门先生,我是个男人。”
因为是男人,所以必须由自己承担自己的责任;因为是男人,所以就算明知道很多决定的结果是自己将失去自由和富裕的生活也必须咬牙挺下来;因为是男人,所以有些感情在现实的压力下他终将放手。
然而厉南星的回答得到的只是西门吹雪的冷笑,“我当然知道你是男人,厉先生。”大律师冷冷地说,“可惜你也要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比如说这件事情,纵然你来承担,你又能承担到什么样的程度呢?你,能够还出这四千万的债款?还是你能保证你宣布了破产后,那些债主就不再去骚扰你的妹妹和杜女士?”
厉南星修长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天理。”西门吹雪说,“就算你有拯救世人的圣母心肠,这世上也还有太多没法被你感化的羔羊。所以只靠善良是没有用的,要让别人听你的,你只能靠实力。”敲了敲桌上的表格,“她们破产了,你还可以帮助她们。但如果你破产了,她们却终将因你而受到拖累。”顿了顿后西门说,“现在,可以填表了吗,厉先生?”
厉南星拿着表格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轻叹一声把表格推远,“西门先生,我想你说的是对的,也是最理智的处理方式。可是……”他慢慢地说,“她们母女一旦宣布破产,我当然会想办法帮她们还。可是以我的能力,我们也许一辈子也还不清这笔债务,就算能够还掉,燕燕也老大不小了。她是个女孩子,青春有限。我,希望她能够找到一个会疼爱她,对她温柔的丈夫,幸福地过这一辈子。”
一贯的嘲讽和冷笑从他脸上消失,西门吹雪第一次用极其端正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容我再提醒你一次,虽然有梦想是好的,可是,现实从来不可能为梦想开道。”接着西门问他:“如果你决定继承仲氏医院,你怎么保证燕燕两母女不受到骚扰?”
厉南星回答,“我会先送她们出国以后,再宣布破产。”
“那可又是一笔钱。”西门提醒道。
“四千万是债务,五千万也是债务。”
“你的愚蠢还真是昂贵!”
厉南星慢了一拍的理解过来他的意思,却竟然微微笑了起来,“谢谢你的赞美。”
“……”
****
西门吹雪走到楼下的时候,就看见阴暗的小弄堂的角落里,烟头上的红色火星闪烁在陆小凤的指尖,而那个人却似乎早就已经魂飞了天外。慢慢地走过去,他又进一步发现陆小凤的脚边早就扔满了烟头。
西门的脸色于是更冷了,伸手把烟从那个人的指间拿下扔掉,“过两天我会把律师费的账单寄到你的办公室的。”
陆小凤猛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转头看着他,“啊,谈得怎么样?”
“比你预想中的更加贴合你的希望。”西门说,“他全部继承了仲氏医院,并打算送仲燕燕母女出国。”
陆小凤一愣,“不是说好了,让他别去继承的吗?只要在旁边照顾一下就好,而且也能实现我们的目的……这,这哪里比我的预想更贴合那啥的狗屁希望了?!”
“如果你的目的是把这件事追查到底,那么就别把赌注押在别人的爱心上面。”西门却如此回答,“不是自己身上的压力,什么都是放屁!”
“但我没想要他吃这样的苦头……”
“不管你想还不是不想,他那个名以上的父亲已经因为你们给予的压力自杀了。如果他发现了这一点,如果这个担子不是在他的身上,你认为他还会帮你们追查下去吗?”西门吹雪冷笑,“当务之急当然是要把他先绑上我们的船!”
陆小凤忍不住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怎么知道仲绍杰会自杀啊,他根本用不着这样做!他只要当污点证人把那个人举报出来就没事了啊啊啊啊,我怎么知道他会蠢到那样的地步?”
“污点证人?!然后自己乖乖去坐牢改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生心血被拍卖抵押破产?”西门差点笑出来,“陆小凤,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把人性想得那么美好?”他问,“假如人性真的那么美好,你为什么不赶快收手,你为什么还要追查下去?”摇了摇头,“陆小凤,你第一天出来混啊?”
“……”陆小凤慢慢抱着头顺着墙壁蹲了下去,“我真的很喜欢他,真的是真的……可是,可是……我他妈的真是个混蛋!王八蛋!”
……
“对他好一点吧,”长久的沉默后,西门说,“然后祈祷他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
***
四千万的债务是一个什么概念?
厉南星走出法院的时候,很有一阵子的茫然。秋日的艳阳依旧晒得人有些晕眩,而这个城市也一如既往地让他感觉压抑。
可是以后就要在这里坐牢了呀!略有些感慨地叹气,这一辈子其实还没有到过更多的地方去看看更多的风景,甚至,还没有到阿妈曾经留下身影的那个杜鹃的天堂去看过……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不过,就算明知道这一切是遗憾,再重头来一次,他应该还是会作这样的选择。燕燕是他的妹妹,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决定要好好保护的妹妹,假如每个人都必须分摊这世上的不幸,那么燕燕的那一份,他就多承担一些吧。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等待西门吹雪出来跟他探讨下一步宣布破产的事宜,厉南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向他走过去。不过好在来人似乎对他的情况所知甚详,走来的同时就拿着左手上的报纸在厉南星面前挥了一下。
厉南星本能地后退一步,这才转头看向来人。那人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衣冠楚楚,身材高大,一幅金丝边框的眼镜却给他平添了一种斯文的气质。
“厉先生,你好。”来人温文尔雅地向厉南星伸出手,“我是史白都。史红英是我的妹妹,呃,也许她跟你说过?”
厉南星平静地看着他,史红英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自己还有个哥哥,但是这个男人,厉南星记得他。那是在仲绍杰的葬礼上,厉南星当时正在发烧,而陆小凤则还在路上没有赶到,陪在他身边的是一身黑的史红英。那天恰好下雨,天雨路滑的,史红英没注意路上的石头不小心崴了一下,而他也忘了自己正在生病体力不支,还打算去拉史红英。那时候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适时地伸手拉他一把,他险些就与史红英一起摔倒在地上了。
“我们见过面,”厉南星与他握了握手,“谢谢你上次拉了我一把。”
史白都笑起来,“哎呀,那种小事,完全不值得一提。”顿了顿便收敛了笑容,“况且我与令尊仲院长也算是忘年交的好友,对于仲院长的过世,深表遗憾。”
厉南星只觉得喉头紧了紧,略咳了一声,“谢谢你。”
史白都叹了一会儿气,随即道:“是了,仲院长过世后,我似乎听说你们的生活……咳,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跟仲院长认识一场的,也许大的忙我帮不上,可是如果有需要,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厉南星抿了抿唇,“真得很感谢你……史先生,谢谢。”
“嗯。”史白都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我一般都会开着手机的……你就当交个朋友,反正,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好了。”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也要多当心身体,啊?!”退开一步,又笑了笑,“下次,让红英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
然后,就那么施施然地走了。
厉南星拿着他的名片,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这位史白都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又一张报纸在他的面前挥了一下,厉南星抬头就看见陆小凤那灿烂如阳光的一脸笑容,“喂,这位刚刚荣获四千万债务的厉先生,有没有时间接受本报的一个小小采访?就谈谈现在的心情吧,如何?”
厉南星失笑,“凤凰……”
“有采访费哟!”陆小凤说,眉毛和胡子一起精神奕奕地抖动,“足够买那只丑猫的一个月份的口粮了。”
厉南星看着他,他就站在距离自己一臂的地方,但就因为这一臂的距离,他们一个在阴影下,一个在阳光里。怎么,就走不到一起去呢?
“好啦,别想了。”陆小凤推推他,“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四千万吗?老子随随便便也能赚到四千万,容易得很。”
厉南星眨了眨眼睛,把那里的火辣和湿润驱走,“……是冥币吗?”
“啊?”陆小凤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说的,随随便便就能赚到的四千万,是指冥币吧?!”
“……臭小子,什么时候学坏的,啊?竟敢耍我了?可恶啊,明明刚见面的时候是个淳朴的少年的!说,是不是跟西门吹雪学的?啊!”
移形换影般出现在陆小凤身后的西门吹雪不仅吓了陆小凤一跳,就连厉南星也愣了愣——他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呢?
不动声色地提起一脚踹在陆小凤的屁股上把他踢走,西门吹雪面对着他的当事人说:“我们走吧,去我的办公室讨论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