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岩和司徒允回到叶明秀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半。
夕阳西沉,染得原本蓝黑色的海水绯红一片,好似无边无际的汪洋血海。
送他们到家的三轮车夫收完钱就乐颠颠地骑着车离开了,长长的夕海路上就只剩下高岩和司徒允两个人的身影,安静得犹如异度空间。
高岩前脚才往外婆家方向走去,后脚就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寒战,好像四周的季节一下子就由刚才初春转变为了现在的隆冬之际似的!
“司徒!”他赶紧叫住了走在他前面的司徒允,惴惴不安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突然变得很冷啊?”
“冷?”司徒允回头瞥了他一眼,笑道,“开玩笑吧?这跑来跑去的,我都已经出汗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司徒允说完之后还不忘扇了扇自己身上已经敞开的外套的下摆。
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这里很冷?而且这还不是单纯的气温下降造成的冷,而是一股仿佛从地底深处冒出来的阴冷!
鉴于以往经验,不祥之感马上就席卷了高岩的全身,令他欲哭无泪——不会吧,该不会是又要活见鬼了吧?!
见高岩哭丧着脸,身子微微发抖,司徒允也停下脚步,关切地询问道:“你怎么了,不会感冒发烧了吧?”
但也就是仅仅数秒之隔,高岩已经没有心思回答他的话了,而是突然怔住了脚步,细长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左前方海岸下方不远处。
“你在看什么?”司徒允将右手搭在眉弓上,也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去,可是除了乱七八糟的礁石滩以及远方红色的海水外,并无任何值得瞩目的地方,于是推了高岩一把,“发什么呆啊?”
“有人!”终于回归神来的高岩猛地一声大喊,差点没将司徒允当场给吓出心脏病来。
“什么有人没人的,你想吓死人啊?”司徒允拍着自己宽阔结实的胸口,抱怨道。
“你没看到吗?”高岩根本没功夫听他抱怨,而是火烧火燎似地将人高马大的司徒允一把拖到更靠近海岸的地方,伸手指着正在猛涨、几乎快要将整个海滩吞没的汹涌潮水,大声道,“你没看到海里有人吗?”
“海里有人?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司徒允一听,再度定睛远眺,朝被夕阳染得血红血红的海水中看去,可是任凭他怎么看,依然看不到半个人影,明亮的双眼里不禁浮现了怀疑之色,“你是不是看错了,距离这么远,会不会是别的漂浮物什么的?”
他哪里知道,此刻,在高岩的眼中,海岸下方却又是另外一番场景——
海上不知何时刮起了阵阵狂风,侵袭海岸的浪潮一波比一波强劲,不断撞击在礁石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的水花。席卷的浪潮很快就吞噬了大部分的海滩,只剩下最后一点与海岸接壤的部分还勉强裸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苟延残喘。
距离海岸大约六七百米远的地方,一块高耸的黑色礁石即将被涌潮吞没,只剩下顶部一个尖角勉强露在外面,垂死挣扎。
一个穿着黑色衣裤的人伸长手臂,死死地攀着礁石尖角,正拼了命地往上爬,可势单力薄的他(她)哪里是狂风大浪的对手,很快就被一个迎面而来的巨浪打出去老远,如一粒渺小的微尘,瞬间就被咆哮着混浊的海水吞噬,只剩下头顶一圈黑发勉强在浪潮间若隐若现!
救命——救命啊!
高岩还清晰地听到了因恐惧绝望而完全变调了的凄厉呼救声从隆隆作响的涌浪声中不断传来。
糟了,如果不马上去救这个人,他(她)肯定很快就会淹死在大浪里!
高岩已经来不及再跟司徒允再解释些什么,二话不说就朝海岸下方飞奔而去。
“你干什么?!”司徒允大吃一惊。
“救人!有人落水了!”抛下这么一句话后,高岩飞快地踩着一条连接着下方礁石滩的斜坡冲下了海岸,蜻蜓点水般飞越过一堆碍手碍脚的凌乱礁石,随即迅速脱去外套,甩掉鞋子,准备纵身跃到近在咫尺的幽深海水中去救人!
高岩自信自己的游泳技术不错,以前读大学时还得过省大学生运动会游泳比赛项目的多项冠军,还被不少同校女生推崇为一代“泳坛王子”。
不过对他而言,投身于如此凶险的海潮中救人却还是第一次,故而在下水前,他不忘回头对跟着跑过来的司徒允喊道:“司徒,帮我一把!”
“帮什么?!”司徒允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惊诧和困惑,“你到底要干什么?!”
高岩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跟司徒允废话了,因为再这么磨蹭下去,海里的那个人肯定会被海浪彻底吞噬,于是马上回头纵身——
咦,不是吧?!
我勒了个去!
若不是司徒允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扯住了高岩背上的衣服,估计这个时候,他肯定已经以一个极其优美的飞鱼纵身的姿势,华丽丽地扑倒在前面高低不平的乱石堆里,摔个饿狗扑屎,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直接毁容!
万分惊愕间,高岩再朝前一看——
前方哪里有什么风高浪急的场景,只见红色夕阳下,广袤的海滩上一片宁谧。虽然正值涨潮时分,但海水至少离他们所站的地方还有五六百米远,几乎趋于平静的潮水在阵阵微风的带动下,懒洋洋地朝岸边缓缓挪动着。
不仅如此,之前他看到的那块被巨浪吞噬得只剩下尖角的庞大礁石,现在正完好无损地暴露于夕阳微风中,温和的潮水才刚刚抵达它的脚跟下。当然了,礁石上下也是空无一人,根本就看不到刚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落水者。
“这……”高岩一会儿看看远方的平静的海面,一会儿看看司徒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又见鬼了?静默了片刻后,司徒允才开口缓缓道。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在最初的一波惊愕之情消退后,很快就从高岩的言行举止中推断出了前因后果:“这次……你不会是看到水鬼了吧?”
高岩颓然跌坐在身后一块半米来高的礁石上,望着远方的海水,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语无伦次道:“我想是的——如果我的精神真的没有出问题的话……我看到风浪很大,海水已经冲到了跟前……”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刚才他准备纵身一跃的那处乱石滩,接着又道:“当时我真的看到海水已经淹到那里了,有人攀在前方那块大礁石上,很快就落了水,落水后还在喊救命。不过、不过现在想想确实不对劲,哪有人都已经沉到水里了,还能大喊救命的?而且叫声还那么的怪异,根本就听不出是男是女!”
司徒允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兄弟,我相信你的精神并没有出问题。”
“谢了。”高岩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无精打采地随口应道。
谁知,司徒允却用难得认真的口吻说道:“我并不是在安慰你。”
感觉到他的异样,高岩终于转头,结果十分意外地看到朋友两侧脸颊的肌肉都在微微抖动。
“司徒,你怎么了?”
“我没有看到,但……我想我听到了。”司徒允说这话的时候,双唇间还带着丝丝回吸凉气的声音,仿佛一条突然被人扔进冰箱的鱼,与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样相去甚远。
“你听到了?真的?!”高岩一听,马上就来了精神。
“没有完全听到,但是当你准备‘跳水’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海潮声——不是很远的那种,而是很近很近,就像你说的那样,感觉好像潮水就在脚边,而且……好像还有哭声远远地传来……”司徒允说到这里突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仰天长啸起来,“我的个神啊,这下我的三观到底要怎么办啊?以后让我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啊!”
高岩却高兴起来:“太好了,老天终于开眼了,这下不再是我一个人活见鬼了!”
高岩只顾着为司徒允终于和他一样衰神附体而高兴不已,却完全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司徒允听到的情况和他遇到的有一处很明显的出入——“哭声”,而他则只听到了凄厉的喊救命声,却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哭声!
“你小子把霉运传染给我了,居然还敢这么高兴,看我怎么收拾你!”
见司徒允要拿脚踹自己,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子的高岩起身就跑。
“站住,别跑!”司徒允正要往前追,却听到一声惨叫从背后传来——
“啊——”
是个男人的声音,撕心裂肺,痛苦难耐,好像发出声音的人正在遭受五马分尸的酷刑一般,几近癫狂!
司徒允感到这叫声就好像一道绝冷的利箭,“嗖”地一下就穿透了自己原本火热的心脏似的,马上浑身一个激灵,猛然回头,看向后方。
后方依然是安静的大海,只是今天的夕阳似乎特别的诡艳,将漫漫海水染得犹如地狱的血池。
司徒允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一个人!
但惨叫声刚才就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不是近在咫尺的那一种,而是异常的遥远,却又异常的清晰,就像随浪而来,又随风而散,难觅踪迹……
“司徒,司徒!你怎么了?”
高岩原本已经跑上了海岸,回头一看,发现原本在自己身后紧追不舍的司徒允不知何时起面朝大海,僵立于原地,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很是奇怪,于是又折返了回来。
高岩跑到司徒允面前时,发现他怔怔地盯着远方绯红色的海水,面色发白。
高岩怕他第一次遇鬼,心里不够强大,吓得一愣一愣了的,于是伸出手指在他面前一个劲地摇来晃去,替他“招魂”,并大声问道:“到底怎么了,司徒?不会真吓傻了吧?”
司徒允缓缓地转过头,直直地看向高岩,喃喃道:“刚才,我听到……听到从很远的海水里传来了男人的惨叫声……你没听到吗?”
“惨叫声?是我看到的那个水,呃,落水者发出的吗?我没听到啊。”高岩困惑地摇了摇头,他原本想说“水鬼”,但考虑到这个词汇过于惊悚,就马上改口说成了“落水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岩?”司徒允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用双手狠狠地搓了搓脸,脸色才稍稍有所好转,“这座岛好像真的有点不太对劲,也许真的就跟你来这岛上之前梦到的那样,有什么恶灵潜伏在周围的海水里作祟!”
“我不知道,这也是我这半年来一直都想弄清楚的事情。”高岩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才会看到这些东西?没想到,现在连你也变成了这样,难道见鬼这种事情真的也会传染?”
“不清楚,但我这人一直相信‘凡事必有因果’这个道理,”司徒允说道,“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才导致你我今天的这种状态。高岩,我们必须将这个原因查清楚!”
“怎么查?之前我已经去过寺庙,找过风水师、看相的,结果没一个说得准的。”对这个提议,高岩不是很有信心。
“我倒是有个主意!”司徒允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去过不少地方,也练就了一副不小的胆量,很快就从刚才的惊骇中恢复了过来,眉开眼笑起来。
高岩一看他这副样子,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用问都知道他这个所谓的主意肯定又是个如假包换的馊主意!
果然,司徒允兴冲冲道:“你不是说以前那些鬼对你而言都是‘过客’,见了一次就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去了,唯独这次在渡船遇到的白衣女鬼对你情有独钟,紧追不舍吗?”
“是啊,怎么了?”高岩问道。
司徒允一口气说道:“我看连我也跟着倒霉,八成就是让你这个女鬼朋友给害的!干脆你跟你这新女朋友好好谈谈,问问她死前到底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如果可以咱们帮她了了,也好让她早点超生投胎,不要再祸害人间了,你说好不好?”
“好你个头,司徒允!”高岩一听这话,真想直接对着司徒允的脑门来这么一巴掌——这家伙的脑袋里到底长得是杂草还是浆糊啊,怎么尽只会出一些隔了夜变了质的馊主意?
哼,哪怕只用脚趾头思考,高岩也能一口气罗列出了一大堆足以反驳这个馊主意的理由来:“首先,这个女鬼才不是我的女朋友,其次,你以为跟鬼,尤其是跟一个杀气腾腾的冤鬼谈心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吗?她凭什么一定就会把她的事情告诉我?再次,就算她告诉我了,我们就一定能实现她的心愿呢?”
司徒允正欲说些什么,马上又让高岩凶巴巴地打断:“万一她的心愿是要杀掉所有害过她或者是她生前死后看不顺眼的人呢?万一她希望你我下地狱去陪她呢?你能满足得了吗?反正我是宁死不屈的!”
“非也,非也,”谁知司徒允听了,非但不着急,反而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抛出了一句很欠扁的话,“唉,要不然怎么说我司徒允的智商就是在你高岩之上呢?”
要不是这家伙马上又吐出了下面这些话来,高岩这会儿肯定已经毫不客气地冲上去扁得他哭爹喊娘了:“这个世界上男人这么多,那个女鬼干嘛一定要纠缠着你不放?怎么看我也比你帅啊!”
说到这里,这个自恋的家伙捋了捋头发,顺便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造型,以展示他青春阳光的大好形象。
高岩看了,瞬间就重温了昨日晕船时的那种要命的感觉——恨不得马上冲到厕所一吐为快,只好有气无力地挥了挥胳膊,打断了司徒允无限自恋的状态:“够了,快把话说完!”
司徒允终于收敛起刚才的白痴样,正色道:“我认为这其中肯定是有理由的。对了,你说那个女鬼最先出现的时候是在哪里?”
“在渡船上,就在那个给秦珊讲鬼故事的渔民大叔身边!”高岩不假思索道,随即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领悟到司徒允想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她缠着我的原因也许跟我看到她出现在渔民大叔身边有关?”
“没错,因为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渔民大叔身边,而不是你的身边,也就是说她的最初目标是渔民大叔。”
“对!”高岩兴奋地一拍巴掌,“至于最后怎么她缠上我了,又为什么牵扯到了那个什么雷什么霆的,这姑且算是后话,我们先暂且放一放,先弄清楚她和渔民大叔到底有什么关系,也许就可以顺藤摸瓜,顺带着解开其他谜题。”
“不过……”他随即又低头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她的样子跟渔民大叔一开始描述的红花崖鬼屋中的女鬼很像,可大叔又说他不认识那个女鬼……”
“你傻啊!”司徒允打断了他的话,“首先,这个世界上的女鬼长得相像的多了去了,你说她像红花崖女鬼,我还觉得她还像贞子呢,这可不一定!其次,就算她就是红花崖鬼屋里的那一位,那个大叔也未必肯定会对你说实话。他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啊,谁知道呢!”
他说到这里,举起右手,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头头是道起来:“所以呢,现在我们有三个行动方案可供选择,第一个方案,想办法找到渔民大叔,想方设法打探消息;第二个,静等你的女鬼朋友自动找上门来,到时候你跟她问个清楚;第三个,我们主动出击,到那个什么红花崖鬼屋走一趟,去确认一下你的女鬼朋友究竟是产自那里,还是另有出处。”
“我看还是选第一个方案吧!”高岩二话不说就选择了凡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会选择的办法,“可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要到哪去找这个渔民大叔?”
“简单!”司徒允打了个响指,“你没看昨天这哥们为了泡秦珊,把能吹的、不能吹的都在她面前吹了一遍吗?只要我们去问问秦珊,肯定能问到些跟他身份、工作地有关的情况,比如他曾经在哪条渔船上工作过之类的。”
高岩颇有感触地拍了拍司徒允的肩膀,长叹道:“司徒,我错了,我在这里郑重地向你道歉。因为以前我一直以为你这个人的脑袋里除了杂草就是浆糊,不过现在看来,你脑袋里还是有部分地方是长了脑细胞的!”
“滚,你的脑袋才是浆糊和杂草!”司徒允正抬脚欲踹高岩,就听到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的海岸上传来——
“表哥,司徒大哥!”
两人齐刷刷地回头,结果看到凌洁正站在不远处的海岸边上朝他们招手,白净的瓜子脸上似堆满了层层愁云,看上去焦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