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高岩独自盘腿坐在外婆家自己卧室的床铺上,专心研究寒赋卖给他的那本“独门秘笈”。对了,这本秘笈还有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名字,叫做《鬼话连篇》。
“哄拉耙哄多咪……我靠,这都是什么鬼东西啊?!”看着这本小破册子上描得跟一大波蚯蚓跳广场舞似的毛笔字体以及堪比甲骨文似的晦涩难懂的字句,高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干脆将这鬼东西甩在了床铺的角落里。
这时叶明秀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一盘切好的橙子,从开着的门口走了进来,听他刚才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个没完,便问道:“阿岩,你在读什么书啊?”
高岩连忙从床铺上一跃而起,接过外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可是,他哪敢让外婆知道他现在正面临的种种诡异情况,只好随口胡诌道:“外婆,我、我这是在学日语!”
“日语?难怪我一句都听不懂,”叶明秀恍然大悟,随即高兴地直点头,“好,好,年轻人,是应该多学习。啊,对了,小司呢?怎么没看到他人啊?”
“他出去买点东西。外婆,您坐,一起吃点水果。”高岩挑了最大最好的一片橙子递给叶明秀。
可是叶明秀又硬是将橙子片塞回到了高岩手中:“你吃,你吃,外婆已经吃过了。”
见此情景,高岩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凌洁在电话里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件事情:
当年为了给凌洁做心脏手术,只靠给人家打零工谋生的外婆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才借齐了这笔不菲的手术费。
也正是因为如此,背负了好多债款的祖孙两人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生活都极为艰苦。但为了让术后的小凌洁尽快恢复,外婆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弄些好吃的补身体。
有时候,她老人家会在打零工之余,到码头上去收那些需要修补的破渔网,一个人在家里默默地挑灯修补到后半夜,为的就是给凌洁换一顿猪肉或者一些水果吃。
每逢有了好吃的,凌洁都知道这些东西来之不易,总是坚持要外婆也一起吃,可是每次外婆都骗她说自己不爱吃这些。
一开始年幼的凌洁还信以为真。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看到外婆一个人在厨房偷偷地啃一枚她吃剩下的苹果核,才知道原来外婆根本就是自己舍不得吃这些东西,特意省下来给她吃的。
望着眼前已经白发苍苍的慈祥老人,高岩心里泛起了无尽的酸楚。他家里本来就没多少亲戚,现在父母又双双早逝,外婆不可不说是他所剩无几的最亲的亲人了。可是这么多年来,他都还没有好好孝敬过外婆呢!
想必在外婆眼中,他也定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凌洁之外,最重要的牵挂了。倘若寒赋所说的都是真的,要是外婆知道她唯一的外孙很可能不久于人世,那该有多伤心啊?
“阿岩,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好像很难过的样子?”见高岩突然垂下脑袋,不说话,叶明秀有些担心起来。
“哦,没事,外婆,来吃橙子,我不管,你就算吃过了,也得吃!”高岩强打起精神,拼命告诉自己现在可不是沮丧伤感的时候,为了自己的生命,更是为了外婆,为了母亲和外公不知何故尚未安息的灵魂,为了爱和正义,为了大地的和平——呃,最后两点好像有点扯淡了,总之他现在必须坚强起来,想尽一切办法,查明真相,尽快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好,好,我吃。”见外孙坚持将橙子塞到自己嘴巴里,叶明秀拗不过他,只好吃了起来,眼角处的深深皱纹因为外孙的孝顺体贴而再度笑得愈加深切了。
“外婆,我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乘着和外婆一起吃橙子的功夫,高岩开始打听起从未谋面的外公来。
“一个老好人,”说到亡夫,外婆原本就和蔼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暖,但也掺杂了淡淡的哀伤,“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有他在的时候,这个家总算还像个家。”
“我听我妈说,外公以前是个裁缝吧?”高岩清晰地记得,母亲有一次做了一件衣裳怎么试都不合身,便叹了句“爸要是在,肯定做得比这个好”,他才知道,外公以前可能是做裁缝的。
但除此之外,母亲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父亲的职业了。
“是啊,”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和丈夫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叶明秀脸上再度漾开了一丝笑意,“以前他就在家里弄了个小裁缝铺子,这附近有谁要做衣服或是修改缝补的,都会到家里来找他。他手艺不错,人又好,所以一开始的时候生意还不错。”
叶明秀说着说着便低下头,用皱巴巴的手擦了擦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才继续道:“只可惜,好景不长。慢慢的,这岛上跟外面大城市一样,不大作兴做衣裳了。”
“是啊,现在一般人都是到服装店里买现成的。”对于高岩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到裁缝店请裁缝做衣服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历史了。
“没错,”外婆忧伤地笑了笑,“很快,岛上就开了好多服装店,大家都开始跑到店里去买,买来的衣服虽然做工不一定好,但式样好看就已经足够了,所以你外公的生意就越来越差了。”
“那后来呢?外公有没有改行?”高岩关心地问道。
叶明秀轻轻地摇了摇头,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中都难掩对亡夫的无限怀念和同情:“他做了一辈子裁缝,到了那个四十来岁的年纪再要他学做别的,可就太难为他了。”
“那倒也是。”虽然不曾结婚,但高岩也深知一个男人肩负的养家糊口的责任之重大,事业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就是半条生命。
“只可惜,在我们那个年代,尤其是在这种封闭落后的小地方,女人是不大抛头露面的。不然的话,要是我也懂一门手艺,有一份收入,就可以帮着他一起赚钱补贴家用,那他的压力可能也就不会那么大了,也就不会……”叶明秀说到这里,突然截住了话头,像是吃痛一般微微吸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
“那外公就不会什么了?”见外婆不知何故突然抿紧了嘴巴,不再往下讲了,听得正出神的高岩忍不住追问道。
“没、没什么……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在海边给你妈挖牡蛎的时候,没注意海潮涨得飞快,就这么出了事。”叶明秀眼神开始闪烁,飞快地说完这些话。
然后不等高岩说什么,她就拄着拐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开始朝门口走去:“好了,不说这些了,都已经过去了。我该去念经了,阿岩你也继续学习吧。”
自从来到这里后,高岩也知道每天下午这个时候,外婆都会雷打不动地坐在她卧室里念上很长一段时间的佛经。这大概是她排解自己坎坷人生中这些数不尽的苦难的唯一方式了。
虽然明知外婆并没有真正的把话说完,但高岩心知肚明,既然她已经打定主意闭口不谈了,那他再怎么打破沙锅问到底也没有。
可是外婆差点脱口而出、最后却又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的那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万分好奇的高岩在送外婆离开后,又独自盘腿坐回到床铺上,开始冥思苦想。
难道……难道外公最后遇难的原因并不是意外,而是因为无法承担养家糊口的压力而投海自杀吗?高岩摸着自己的下巴,揣测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但不出一分钟,他又怀疑起这种结论的可能性来。
因为他记得一清二楚,当他遇到外公亡魂的时候,后者可正拼命地趴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向上爬,即使最后已经被海潮淹没了,都还在向他呼救呢!
不过谁知道呢?以前高岩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也没少抢救过那些自杀者。
据他所知,这些自杀者中,十个里面有九个在实施自杀行为不到一分钟就开始后悔了——毕竟直面死亡,并非真的像某些人想象的那么简单轻松,所以说,外公也有可能在投海后马上就后悔了,才会拼命地往礁石上爬,才会声嘶力竭地呼救,才会死不瞑目、无法安息?
“啊,谁知道呢?”高岩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这一切就算他再想出一朵花来,也只是妄自揣测罢了,除非外婆开口,否则根本就无法证实其真实性!
那要不要告诉外婆,他看到外公和母亲亡魂的事情呢?这样她肯定会告诉他当年事情的真相了吧?高岩刚从床上下来,打算朝外婆卧室走去,但还未走到门口就又退了回来。
还是算了吧,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要是冒冒失失地就将此事告诉她,势必会引起她的不安,要是进一步危及到健康就糟了。再说了,万一外婆再追问他为什么能看到鬼魂,又或者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了点蛛丝马迹的话,那不就更让她担心了吗?
于是,高岩又坐上床,伸手去摸那本原本被他抛到了一边的《鬼话连篇》连篇,硬着头皮开始研究其上面蚯蚓爬似的奇怪文字来。
如果寒赋没有骗他、卖给他一本假冒伪劣产品的话,也许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拥有跟鬼魂沟通的能力。
就算这一招不行,大不了等到了下个月,他花点钱,请寒赋为外公和母亲的鬼魂算一次命吧。
但很快,他又想到自己搞不好会活不到下个月,于是心头一紧,马上就玩命似地读起《鬼话连篇》起来——这种紧迫感还真像读医学院的时候,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考某门科目了,而他手中那本厚厚的医学书籍竟然背了四分之一都不到时的要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