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山,思过崖石牢。
拢着一身残破血污的衣衫,抱膝蜷缩在冰冷的牢房一角,陶晟的面上是一副十足悲哀而又迷惘的神情。
说实话,他至今都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难道,只因为那次的纵饮晚归让他恰巧遇上了劫持蔺宇涵下山的清秋,他就顺利成章地成了“妖女”的同谋,成了无极门的内奸,活该被关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受审?
那一夜的偶然,将与他有关的许多人和事都改变了。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印象中一向慈祥和蔼的大师伯竟会变得如此多疑而狠辣。
就算……儿子的生死未卜对蔺长春刺激很大,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吧?想起他逼问自己时那透着杀气的眼神,想起他毫无怜惜地将利刃般的无形剑气扫过自己的身躯,甚至把他的肩骨捏得格格作响几欲碎裂,他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寒战。
如果可以,他宁愿相信大师伯是被魔鬼附身了,但……他是天真,是单纯没错,可还不至于到愚蠢的地步,所以他没办法用如此幼稚的理由来欺骗自己。
更可怕的是,蔺长春如今的态度让他联想起了对方当年率众“声讨”冷伯坚父女的情景,仔细想来,那时蔺长春的眼神,竟与他把诸般毒刑加到自己身上时是那样的相似。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低吼着跳了起来,突然有种想冲破重重迷雾挖出真相的冲动。然而,当虚弱和疼痛使他身不由己地重新跌坐下去的时候,他立刻明白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他现在自身难保,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成问题,什么追查真相,揭开谜底,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他苦笑着掩口轻咳之时,石牢门口忽然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响动,随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大师伯又要来审问他了?还是……来要他的命?咬住苍白的唇瓣,清楚自己无路可逃的他只能呆坐在原地,绝望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心念未已,来人的面庞已映入他的眼帘,微微一怔后,他惊喜交集地喊出声来:“师……”
随后的那个“父”字才到喉头,他的嘴便被一只冒着冷汗的大手紧紧捂住。
“嘘,小声点!”那夜闯石牢的不速之客——他的师父姚枫,神情紧张地做着噤声的手势,见他会意地点头,这才缓缓放下了捂住他嘴的那只手。
“师父,您这是……”喘了口气,陶晟疑惑地望着姚枫小声问道。
“孩子,你受苦了!师父……真是没用……”怜惜地抬手轻抚过徒儿伤痕累累的身躯,姚枫禁不住红了眼圈。
“师父,别这么说。徒儿知道,您尽力了!要不是您拼命拦着,徒儿……只怕早已成了大师伯的掌下亡魂!”陶晟努力对师父绽出一丝宽慰的笑,但在身体和心灵双重痛楚的折磨下,这所谓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唉,师父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啊!”姚枫沉声叹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蔺长春的为人,他自己,这辈子算是豁出去了,但陶晟还只是个孩子,他的人生,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毁了。
想到这里,他顿时下了决断,不再有丝毫犹豫。
“晟儿,你听着!”他肃然望向徒弟沉声道,“师父现在放你走。你出去以后,马上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涉足江湖,听见没有?”
“师父?”陶晟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傻小子,还愣着做什么?”见徒弟呆立不动,姚枫急了,一把扯了他就走,“门口的守卫刚刚被我调开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动作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陶晟身子本就虚弱,被师父拖出石牢后又是七拐八弯一阵奔跑,不免有些晕头转向,但他还是不忘喘息着问道:“师父,我逃走了,那您……要怎么跟大师伯交代?他现在……发起脾气来……可是很可怕的……”
姚枫心头一震,脚步不由得顿了顿,但不过是瞬间的工夫,他又冷静了下来,拖着徒弟继续往前跑:“这你就别管了。我跟你大师伯……那是过命的交情,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还当我是你师父,就马上给我闭嘴!”
在姚枫声色俱厉的喝斥下,陶晟终于不再说什么了。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山下,姚枫四处查看了一下,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放开了徒弟的手。
“师父只能送你到这里,以后,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不舍地看了徒儿一眼,他殷殷叮嘱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少,心思太单纯……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可以不愿意害人,但不能不防着别人来害你!孩子,你是师父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好好保护自己,好好为师父活着,那便是孝顺师父了,知道吗?”
“师父,徒儿记住了!”哽咽地点了点头,陶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含泪道,“您老人家也多保重。日后若有机会,徒儿会回来探望您的!”
“行了,别再婆婆妈妈的了,快走快走!”姚枫不由分说地把徒弟拽了起来,又取出些银子塞给他,然后就连声催促他赶快离开。
陶晟也知若再不离开,让这次营救行动失败,那便是辜负了师父的一番心意。于是,他抹了抹泪,又给姚枫鞠了一躬,随即咬牙转身疾行而去。
目送着徒儿的背影没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姚枫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一阵忽起的晚风迎面拂过,那并不算太浓的凉意竟让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噤。
微撇嘴角,他怅然苦笑,也许,他心底仅剩的一丝温暖已随着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远去了吧。自此,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陪伴他的惟有那永无尽头的凄凉与寂寞……
* * * * *
清晨,海棠一手持着剪刀,一手挎着篮子,神情专注地在园子里修剪着花枝。
“海棠姐!”
身后忽地响起了一个带着讨好笑意的声音,是小翠。
海棠板着脸,依旧干她的活儿,没有出声搭理对方。
“我来帮你!”小翠热情地伸出手去。可海棠却冷冷地背过了身子,涩声道:“得了吧,谁敢要你这小姑奶奶帮忙?你不闯祸,我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小翠的脸顿时“唰”的红了。咽了口唾沫,她硬着头皮凑上前去,拖住海棠的胳膊摇晃着,讪讪一笑道:“哎呀,海棠姐,我都知道错了,对不起嘛!你不要不理我啊!”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得罪的人又不是我!”海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有本事,跟人家说对不起去!”她边说边向蔺宇涵住的那个屋子努了努嘴。
小翠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人家……就是不敢嘛,所以才想要你帮我说几句好话啊!”她顿了顿,又迟疑着问道,“海棠姐,他现在……还好吧?还有没有……”说到这里,她倏然住口,“吐血”这两个可怕的字眼在喉头直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好,亏得他身子骨硬朗,总算没被你给气死!”
刺了小翠一句,海棠摇头叹道:“你这丫头也是,他被送来的时候伤得有多重,你可是亲眼见到的,怎么就能跟人说出那么没轻没重的话来呢?也就是蔺公子,若换成旁人,早就狠狠教训你了,才不会拼命替你遮掩呢!依我看,他是真心为宫主着想,才会硬是把这委屈一个人咽下去!”
小翠羞惭地低下头去,绞着双手道:“人家……那也是一时冲动嘛!你知道,在整个仙宫里,我最崇拜的就是宫主和白护法两个人了,我一直很希望他们能在一起的!谁知,半路里突然杀出个他这个程咬金来,我心里着急啊,这一急就……”
抿了抿唇,她有些茫然地道:“之前,我不了解情况,所以忍不住为白护法抱不平,可现在……仔细想想,其实,蔺公子也挺可怜的,毕竟他和宫主是青梅竹马,又为她吃了那么多苦,差点连命都搭上……唉,我那样说他,的确是太过分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帮谁好了!”
“傻丫头!”海棠苦笑了一下,“感情的事岂是外人能左右得了的?拜托你以后少管闲事少添乱,那就是帮了他们的大忙了!”
说话间,清秋沿着园门外的小路缓步走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宫主!”
海棠和小翠急忙一起躬身行礼。
清秋“嗯”了一声,瞥向小翠问道:“蔺公子可曾起身了?”
听到“蔺公子”三字,小翠顿时心里一慌,不敢接话,海棠忙替她答道:“起了有一会儿,已经用过早膳了!”
“哦!”清秋点了点头,迈步走向门口,全然不知背后的小翠早已脸色发白,心里直念叨着“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轻轻推开房门,清秋凝眸看向屋内,映入眼帘的是蔺宇涵半坐半卧靠在床头发愣的情景。
“涵哥哥!”她轻唤一声,朝他身边走去。
蔺宇涵身子一震,蓦然回神。“秋妹,这么早啊?”他抬头一笑,笑容显得有些勉强,脸色也很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