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相思泪!”
入夜时分,临皋城南的一间破屋里传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略带酒意的声音。一般来说,酒后失仪的醉话多半是令人反感的, 但这透着辛酸苦涩, 又带有几分凄恻柔意的语声却似乎并不惹厌, 听来反让人隐有揪心之感。
“哎呀, 我的小兄弟, 求求你别再念了成不成?瞧着你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就算有龙肝凤脑摆在面前,我也吃不下去啊!”
微启的门扉间, 隐约现出了醉叟趴在桌上摇头叹气的身影,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刚才的发话之人——手捧酒坛, 醉眼朦胧地低声呓语着的蔺宇涵。
他们面前的餐桌上摆着足足十多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 可没一个盘子里的菜有被动过的迹象, 桌脚下倒有一大堆高高摞起的空酒坛。
“好不容易躲到这儿,你就不能让我……发泄一下?”听到义兄半真半假的抱怨, 蔺宇涵抬起头来横了他一眼,“等回了无极门,就再也不能这样了,不能沮丧,不能颓废, 不能难受……我要告诉所有人, 我什么都看开了。我是谁?威震江湖的……斩情公子!就算今晚我喜欢的女人要嫁给别人又怎么样?无所谓, 我, 拿得起, 放得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垂眸瞥了瞥靠在桌脚边的佩剑, 他忽然哑着嗓子仰天大笑起来:“斩情,呵呵,斩情,那万千情丝若当真如此易断,又何须刻意去斩?我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什么见鬼的斩情公子?我根本从到脚就是个缺心眼、死脑筋的白痴、笨蛋、窝囊废!”
他放声地笑,不停地笑,笑得脸色苍白气息不继,滚烫的泪水和彻骨的寒意在笑声中肆虐泛滥,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强行掐断了他近乎疯狂的凄厉笑声。
艰难地捱过那阵牵痛胸腔的剧咳,他缓缓放下酒坛,神情复杂地拿起地上的佩剑,“喀嗒”一声旋开了剑柄,一个黄绢布包随之滑落到他的掌心里。他小心翼翼地逐层解开黄绢,一支晶莹剔透、精雕细琢的白玉凤钗赫然现身,看样式,正是他雕人像时曾刻过的那种。
其实,清秋喜欢的这支钗,他早就买下了,尽管当时他们已经远隔天涯,但他还是坚信,总有一天能亲手把它插进那头他最爱的柔黑秀发之中。
被清秋劫持下山的时候,伤重不支的他曾想在临死前把玉钗交给她,却终因不愿增加她的感情负担而作罢。侥幸活下来以后,他又误以为她已对白天武生情,自是不便提及,好不容易等到误会消除,却又接连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致于这个看似简单的心愿终究未能实现。
陪他躲来这里的那天,醉叟第一次知道了这支钗的存在。他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把玉钗送给清秋,就算今生无缘相守,至少也能给她留下一个铭刻往日深情的纪念。他落寞而笑,疲惫地道:“既然注定无缘,又何必再拿往事去困扰她?就让她当我已经忘了吧……”
怔怔瞧着自己那尝尽世间辛酸坎坷,最终落得孑然一身凄凉收场的小兄弟,向来游戏红尘,不知愁为何物的醉叟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其实,你也不必太绝望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他带着几分怜惜,几分不忍迟疑地开口,“只要……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总有一天,你还是能等到她的……”
正捻钗出神的蔺宇涵茫然地抬头看他,似乎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下一刻,他眸中精光暴长,蓦地拍案大吼起来,“你胡说什么?难道你要我祈祷她早日成为寡妇,好跟我破镜重圆吗?你以为这样她就会开心?你根本就不懂她,一点都不懂!”
“行行行,我不懂!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醉叟只得一脸苦笑地举手投降。上天明鉴,难道他就真那么冷血,喜欢看到白天武毒发不治,英年早逝?只不过,这听上有点不太人道的馊主意已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出来的安慰之辞了。
“算了,老哥哥,什么都别提了!”瞬间的情绪爆发过后,蔺宇涵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把玉钗包好收进怀里,又捧起了刚才搁在桌上的酒坛,“是兄弟的话,今晚就别睡觉,陪我喝到天亮!”
醉叟神情微震,本想说纵饮伤身,他最近身子不好,更不可如此,但转念一想,此时此刻,若不让他醉,他心里的苦怕是要远比这酒更伤身吧。暗暗一叹,他也一把抓起个酒坛在桌上用力一顿,大声道,“好,今晚,老哥哥我就舍命陪君子,咱们来个……一醉解千愁!”
“谢了,老哥哥,我们干!”
一声砰然脆响后,两人各捧酒坛仰首痛饮起来。酒自是难得的好酒,味醇而香浓,只是喝在愁肠百结的人口中,尝到的,也只能是满满的苦涩而已……
* * * * *
是夜,天高气爽,皓月当空,飘尘仙宫一改平日的幽雅古朴,以披红挂彩、火树银花的夺目姿态迎接八方来客。诸堂属众们各司其职,不停地穿梭忙碌于前厅后院之间,来参加喜宴的贺客们则聚集在花厅内寒暄笑语,上上下下俱是一派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之态。
在清秋封锁消息的严令之下,知道背后真相的只是极少数人,而这些有权与闻内幕的“少数人”自然不会是不知深浅轻重之辈,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哪怕就是装也得装出笑脸来,所以,这场细想来让人忍不住心酸落泪的婚礼到目前为止倒也还进行得似模似样,一切顺利。
静心园的后堂里,已穿好嫁衣的清秋端坐在梳妆台前,她的两名贴身丫鬟——小翠和海棠正分别忙着帮她梳头和上妆。
“宫主,你别这样了好不好?妆……都花了好几次了!”几度犹豫之后,手捧胭脂的海棠终于不得不开了口——眼前那双美丽的星眸中,冲去腮红的泪水已不知是第几次落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赶不上吉时了。
“对不起,海棠!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会控制住自己的!”清秋赧然一笑,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腕上蕴梦镯的银铃随之轻响了几声。
“宫主……”
看着清秋强颜欢笑的样子,明了内情的海棠眼前也禁不住氤氲一片。今夜,她的泪是为来日无多的未婚夫而流,还是为有缘无分的心上人而落?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无论答案为何,均是悲剧一场,若非铁石心肠,又怎能不为这天意弄人的玩笑黯然神伤,扼腕叹息?
奇怪的是,相较于海棠的伤感,同样知道真相的小翠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机械地梳理着清秋那一头黑瀑般的青丝,目光空洞而呆滞,看来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此时此刻,她会是这般表现显然有些古怪,但她身旁二女都是各怀心事,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
就在清秋终于定妥妆容,盘好发髻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南义堂属众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嚷道:“宫主,宫主,不好啦!”
“窦恺,瞎嚷嚷什么?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海棠快步走到门口拦住来人,满腹酸楚的她没好气地瞪着对方,语气有点冲。
“海棠姑娘,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啊!”那名叫窦恺的汉子气喘吁吁地解释道,“就因为今天是宫主的大喜之日,所以我才快急疯了嘛!眼看着吉时就快到了,可新郎官却不见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哟……”
“你说什么?”海棠还未及答话,清秋已旋身掠到门口,抓住窦恺的双肩急问道,“你说清楚点,谁不见了,啊?”
“宫主,宫主,您轻点儿!哎哟……”窦恺只觉肩膀火辣辣作痛,骨头都快被捏碎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