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

朝局变得暗流涌动。拓跋焘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肯再立太子,却又把刚刚加封为“高阳王”的孙子拓跋濬撤除了封号,且把几个儿子也从一字封号的王降成了两字封号。

朝臣琢磨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胡乱站队,寻思着其他皇子没有比得上拓跋晃的,立皇孙为帝又不太合常理。不过拓跋焘身体强健,大概总要好好观察、拣选几年,才能够定下太子人选。如今,国朝从南边洗劫不少,加之以前在周边小国打仗也是收获颇丰,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舒坦,自然也是及时行乐要紧,拓跋晃前车之鉴不远,谁又想惹皇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呢!

这个晴好的秋日,谢兰修当着风把舂好的粟米扬去糠皮,金色的粟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小心地一点点拣选,把粟粒中的碎末拣得一丝不剩。

蔷薇花墙的隔壁,传来赫连玥宁清脆如孩童般的诵经声:“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谢兰修停下手中的劳作,笑问道:“今日怎么念这句?”

赫连玥宁笑道:“想开解开解你呀!”

谢兰修笑道:“你哪里觉得我看不开呢?”

赫连玥宁似乎在那头摇了摇头:“你气定神闲得不大正常!那时阿姊和我们姊妹交谈,就说你智慧,不过若是一个人智慧到什么都不在乎,也就成妖孽了。你死了儿子,又不肯要陛下的宠爱,你说,你接下来还求什么呢?真打算老死在这个地方?”

谢兰修微微色变,却不是因为赫连玥宁最后的无礼言语。她仔细地在簸箩里拣出了一片糠皮,抬头对着盛开得烂漫的粉白色蔷薇花那边道:“是不是陛下上回来,你听了壁角?”

赫连玥宁笑了:“我才不想听什么壁角呢!可这里冰清鬼冷的,一到晚上,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听你和陛下说那些话,只想给你鼓掌!但怕陛下气急了过来杀我,就硬生生忍住了。”她说说话就开始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不过,他若是杀了我倒也好的,我变成了鬼呀,就有了神力,据说怒化而生的鬼都是厉鬼,怨气不散,最能作恶。那时候,就算拓跋焘这头恶狼阳气太盛,我近不了他,我也要闹得他后宫不宁,朝野不肃!……”

谢兰修静静听她鬼扯了一会儿,终于笑道:“是呢。太子临去时大概跟你是一样的想法。我若是被陛下杀了,不知会不会凝聚成一个冤死鬼?”她捂着嘴仿佛在笑,“咯咯”声却有些做作。她本来不用解释什么,但不知为何,那句瞎话还是脱口而出:“不过呀,听说魂气形成鬼魅,需得满心怨气,一无爱念,所以,我断不能想着太子,你也莫要时时提点着我可好?”

赫连玥宁似乎凝神在听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南朝人是这么说的么?”她沉思了一会儿:“或许我们的说法不对?不过你学问大,我听你的,以后不提太子就是。”她又开始讲她的怪力乱神,兴奋得神神叨叨。

谢兰修低头拣着她的粟米,直到她的院门被“砰”地一声打开了。

谢兰修抬起头一看,宗爱昂首站在门口,转动着手上一枚戒指。“谢贵人受苦了!”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可那常年弯着的腰板,今日却挺得直直的,连肚子都毫不羞耻地腆着。

谢兰修的心似乎也随着那院门“怦”地一响,却淡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虽然苦,还能忍。”

宗爱越发笑得灿烂:“果然后宫之中,还是谢贵人最通透!如今我有件烦难事,想请谢贵人离开冷宫,前往显阳宫帮帮忙。”

谢兰修瞥了他一眼:“我?总管不怕陛下怪罪?还是……这是陛下的主意?”她打定主意,若是拓跋焘想对她用强,那是宁死都不会向他低头的。

没成想宗爱看着她冷冽绝然的神色,反倒一脸喜容:“无人怪罪。只是外头还不知道,陛下驾崩了。”

他的嘴不停息地一张一翕,谢兰修却再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那么呆呆地凝望着他那肥厚的嘴唇开合蠕动,把那些可怕的言语吐出来。宗爱说了半天,见面前女人一副呆滞出神的模样,微微一皱眉,笑道:“谢贵人?节哀顺变啊……”

谢兰修突然粲然一笑,颊上的小酒窝深深地陷下去。她仰着头朝天,瞪圆着眼睛“呵呵”做声,清秋的微风,一点点吹干了她眼眶里的薄泪。她终于克制住了自己,抿着嘴望向了宗爱,眼睛里尚带着刚才的笑意:“总管与我开玩笑。”

“不开玩笑。”宗爱玩味地看着她弯弯的眼睛,眼梢微微延伸出斜飞的弧度,带着笑容时极其妩媚动人。他上前两步,伸手轻亵地在谢兰修脸颊上抚摸了一把,又说:“不开玩笑。这样的事,不敢开玩笑。”

这样的事,已经拿拓跋晃开了一回“玩笑”了。但他这侮慢的动作,却不是敢轻易做的。谢兰修眸中寒光一凛,收了笑容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宗爱也收了笑容,并退开半步。他无七情六欲,所以可以很冷静地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皇后六神无主,而国家亟待速立新君。请娘娘一道商量。”

谢兰修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要先看陛下是不是真的崩了。”她一眼瞥过去:“否则,我这是谋叛大罪。”

“娘娘太过缜密了!”宗爱终于又笑了,让开一步摊了摊手,“不过,虑得也不算错。请跟我走吧。”

谢兰修见冷宫的门洞打开,碎石铺就的小道朝远处蜿蜒着,那些荒烟蔓草长满了冷宫的幽径,一时看不见路的尽头在哪里。谢兰修提了提裙子,毅然沿着小道大步走起来——他不再自称为“奴”,而是大喇喇地自呼为“我”。拓跋焘若真是殒命,他便是那个弑君的乱臣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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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竟然是飞灵宫。

四处围着的都是宫中黄门侍宦,弓着腰,默默地让出一条通道,给昂然的谢兰修和宗爱让路。

他,躺在他们曾经热烈欢好过的榻上,瞪圆着双眼,面目如旧。谢兰修只犹豫了瞬间,便轻缓地走过去,对视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带着些茫然的笑意,与他绷紧的下颌、僵硬的肩膀和揉皱了的衣物不大吻合。谢兰修伸出手,触着他浓浓的眉毛,又触着他黑黑的睫毛——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眨动,那眸子里的光,已经没有了。

谢兰修看着他嘴角的一丝血迹,旋即发现他手边的案几上摆着她最爱的蒙顶茶汤,香味宛在,触手,还是温温的。她摸了摸他的手,也还带些温暖,僵硬得也不厉害,只是毫无反射——要知道,他就是睡熟的时候,反应也是极其迅捷的。

她想着他最爱在她耳边唱的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一诗成谶。“佛狸,”她在心里说,“死生面前,我们一般平等。从今而后,我可以毫无畏惧、毫无担忧、毫无仇恨地爱你了。当肉身为蝼蚁所食后,我们的灵魂终将会在一起,这是我心心念念盼望的大圆满!”她的颊边露出真切的笑容,落在宗爱的眼睛里。

谢兰修抬起头,笑呵呵望着宗爱:“总管果然没有骗我。”

宗爱便也笑了:“娘娘受冤屈,竟被打入冷宫;而我亦是被冤枉,陛下生了虐杀我的心思。我也不能不先下手为强了。陛下无事爱在这里喝茶,偏偏这里看守空殿的宦官是我的弟子。茶中做些手脚又有何难!陛下昏暴,早就人神共愤,如今诛一‘独夫’,大约宫里受他折磨的众人也是拊掌称快呢!”他狭长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谢兰修,眼袋一颤一颤的:“娘娘一向与我同仇敌忾,如今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是不是?”

“极是。”谢兰修纳上了拓跋焘的眼皮,最后瞟了一眼他的容颜,一瞬间有些心酸,她暗暗对自己说:佛狸,你还须等等我。不除这个奸宦,不为你报仇,我们的圆满还阻隔着恶业。她笑融融起身,对宗爱道:“不过,下一步,总管是怎么算计的呢?皇后那里又该怎么说呢?”

宗爱已然放松了对她的警惕,笑道:“这些都不劳贵人操心了。贵人只消陪我去见皇后,劝皇后早识时务,不要逼我做煞风景的事。然后么,我册立新帝,而贵人,就可以去大公主府上安享晚年了。”

“如此,就简单得很了。”谢兰修笑了笑,“自当效命!总管日后也不要说话不算数哦!”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就是这么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