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想……”潘纫佩叹口气道,“可惜我出身微寒,三夫人是不用想了,将来能列入九嫔的首位——淑妃,也就心满意足了。”
谢兰仪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婕妤何必轻看自己?皇后虽然说是袁氏旧族,其实我们也都知道她的出身亦不过的婢妾之女而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潘纫佩瞪圆了她那双清粼粼的美目,左右看看无人在旁,才轻声说:“可陛下敬重皇后,我哪有那个胆子越界?”
谢兰仪笑道:“也不用越界,只需固宠。皇后的手段,我很明白,但这后宫,毕竟还是陛下的地方!陛下强势,必然不肯后宫逾界,也自然不会助长皇后专权。”
“可我也怕,色衰而爱弛。”
谢兰仪点点头说:“婕妤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宫么?”她凝神看着潘纫佩眨巴着眼睛一脸懵懂,心里蓦地微生酸楚,好一会儿才说:“婕妤长得有些像我妹妹,我见了婕妤,便想起妹妹兰修,她被皇后送到北魏,如今消息闭塞,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这段往事,潘纫佩也知道,见谢兰仪有些泫然的神色,隐隐有些懂了,但她自知智慧不够,又不敢乱猜,咬着嘴唇等谢兰仪稳定了情绪,继续说道:“不光我想念妹妹,也有人心里有我妹妹的影子——婕妤若想不以仅美色事君,就不妨让自己更有谢兰修的影子。”
这话说出来其实颇有些残忍。可是穷门小户出来的潘纫佩不过伤怀了片刻便想通了——平日里生活都那般的艰难,什么情情爱爱都不过是吃饱了撑着的人想出来的闲事。潘纫佩只想保住自己及一家的富贵,自然虔心拜服于谢兰仪麾下,立刻问计道:“那么,王妃的妹妹最喜欢什么?我怎么学得像呢?”
这日刘义隆下朝后来到滋畹宫,潘纫佩早已在风凉的水边小亭里摆下玉石围棋,又遣宫女烹茗,娇俏笑着说:“陛下,可否教奴奴下棋?”
刘义隆愣了一下,很快就绽开笑脸:“阿兰居然想下棋?!”
潘纫佩笑道:“我虽然不会,可是可以学呀!”
刘义隆兴致勃勃坐在棋枰对面,拈起一枚墨玉黑子道:“你这么笨,学得会么?”见潘纫佩嘟着嘴似乎要发娇嗔,更加想逗她一逗:“喏,数一数,这棋枰有多少格子。”
潘纫佩挽了挽袖子,真个开始一五一十地数起格子来,刘义隆见茶已经烹好,便好整以暇地端起慢啜,见潘纫佩数了一遍又一遍,嘴里还在嘟囔:“咦,怎么两遍数的数量对不上号?”刘义隆“噗嗤”一笑,伸手过去点了点美人的额头:“笨蛋!数个格子都能数成这样,还下什么棋啊?最后推枰都算不出个确数吧?”
潘纫佩伸手轻揩了一把额角的香汗,怯生生瞥了刘义隆一眼,见他一脸宠溺的微笑,不由放下心来,娇声笑道:“奴奴就是笨么!陛下那么聪慧,难道就不能把奴奴也调_教得聪明些?”
刘义隆觉得好笑,又觉得放松,看着潘纫佩晶亮亮的眸子,那样的巧笑倩兮,心里忍不住想起那个与她面貌类似的人——她们不同,可,聊胜于无。他捉过潘纫佩的小手在唇边吻了一下,这才在棋枰四角星位上摆放起棋子来,慢慢地、极耐心地教她什么是“气”,什么是“尖”,什么是“并”,什么是“挡”,什么是“飞”,什么是“挂”……听得潘纫佩云里雾里。
“讲完了。”刘义隆示意潘纫佩拈一颗白子,抬抬下巴说,“白子先行,你先来。”
潘纫佩咬着嘴唇,战战兢兢在星位边下了一子,刘义隆立刻一堵,潘纫佩看着棋盘,尚不知其间奥妙在哪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下了一颗白子,又被刘义隆一堵。就这样懵里懵懂地下着,刘义隆自然大获全胜,他摇摇头叹气道:“朽木不可雕也!跟你下棋,嬴得太轻巧。”潘纫佩把白子往棋盒里一丢,苦着脸道:“陛下瞧不起我!”
“没有……”见美人生气,刘义隆连忙上去哄,“你虽不擅长下棋,可人么,各擅胜场,你有你的长处,人家没有。”他说着说着,看着面前人妩媚如笼烟的眼神,心头恍惚似醉,不由闭着眼睛吻上去,双手顺着潘纫佩柔滑的曲线上下搓揉着,渐觉那个身体温热起来,耳畔声声轻吟让人心醉。
他决意忘掉另一个人,她不可企及,但眼前人可以!
*********************************************************************
飞灵宫的日日月月,过得那么漫长,每天听着更漏里的水滴滴逝去,刻壶中水浅至底。第二日醒来,阿萝又总是把更漏加满,依旧用那一脸的甜笑声声地与谢兰修说宫中那些个故事。谢兰修看着小姑娘丰润得似乎可以掐出水来的脸庞,心里竟有些嫉妒:这样的好年华,自己就这样在更漏滴水声中流逝了青春光阴了么?
午后小憩,总是睡不安稳。慵慵然起身,正午已过,日已西斜,北地的秋风总是来得那么早,早到尚不觉寒意,草木却已经发黄了。谢兰修闲极,吩咐阿萝拿红泥小炉来烹茶,自己仔细对着壶中“咝咝”乱叫的水,小心撇去水膜,投入茶叶——这里茶叶极少,也不大为鲜卑人喜欢,多不过饮酪之余,少少的用来解腻,谢兰修这里,都是拓跋焘所赐下的南来的好茶叶,不过再好的春茶,经过商贾从江左一路车马艰辛地运送过来,早失了新茶清冽的香气。纵是如此,谢兰修烹茶依然一丝不苟,不为那茶香,而是为茶盅里那些浅褐色水纹的倒影里,总存有的那些故国与故人的追思。
烹完茶,太阳仍高高地挂在飞灵宫的斗拱檐角上。“阿萝,把我的棋拿来。”
阿萝极为乖巧,捧过来的是一副玉石雕的围棋,没等谢兰修说话,首先笑道:“娘子,奴是个笨人,还是为娘子做那双绣花的鞋子来得妥当。”说罢,闪闪眼睛看着谢兰修。谢兰修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你去吧。我逼了你学棋,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厢便一溜烟走了。
谢兰修一个人摆棋谱,棋谱几乎都在心里,与徐羡之下过的几盘——尤其是输掉的——她没事就拿出来琢磨,这一年时间终于琢磨出来:果然自己谨慎有余,眼光便窄了,观大局远不如徐羡之清晰,亦不善于连横。只是,徐羡之那么聪慧的人,棋盘上难得遇到敌手,朝堂上不是依然败在年纪不过弱冠的刘义隆手上?
那修长的凤目,人人都说冷冽凉薄得很,为何每次望向自己总是柔柔的暖意?谢兰修总是竭力地让自己不去想那张脸,然而那张脸时隔一年,反而在自己心里刻画得越来越清晰,那眸子里的暖意也时常在梦中包裹自己,在异国每个泪湿瓷枕的早晨,脸上是湿腻的不适,而那双眼睛却似乎还在追随着自己,直到终于在自己屡次眨眼清醒后才消失不见。
一颗棋子就这样握在手中,迟迟不得落下,直到听到身后一声轻咳,不是阿萝的声音,谢兰修才惊愕回头,入眼的是一身朱砂色的宽袖长袍,外面罩着皂色缘边的绛红外衫,与自己心心念念想着刘义隆大相径庭,这样一身衣裳,穿在拓跋焘身上,衬得他熟麦色的皮肤更深了一度,却在两颊显出健康的红光来。
“陛下……”谢兰修直起身参拜,却不防手中那颗洁白的棋子叮叮当当滚落在地,又调皮地钻进棋案下面,眼见着滴溜溜地向屏风处滚去。
拓跋焘眼疾手快,弯腰捞住那颗白子,笑嘻嘻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坐在棋案前说:“谢娘子好雅兴!一个人打谱,不如两个人较量。朕虽然不是你的对手,许久没有和你下棋,倒有些技痒呢。”
谢兰修偷偷抬眼望着拓跋焘,见他一脸温煦的笑意,还略略带着一点撩拨的意味,慌忙低下头。拓跋焘道:“你是白子,还是我先手。”谢兰修不敢应答,见拓跋焘落子,便在另一角也落子。
一盘棋下了许久,袅袅的茶香伴着傍晚飞灵宫的清风,如此惬意,最后计数时,不出所料的,拓跋焘赢了两目半。但他却无半点高兴的神色,把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盒,终于定定地盯着谢兰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怿:“谢娘子这可是欺君!”
谢兰修看看他,倒也没有害怕的神色,低下头尽量恭顺地问道:“陛下此言,奴不敢辩驳。陛下觉得奴有罪,就请赐罚。”拓跋焘冷冷一笑,挥挥手示意一旁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阿萝退下,目视谢兰修许久没有说话。
谢兰修给他这样双目炯炯的逼视,反而比刚才紧张,背上冷汗涔涔而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奴去点灯。”
“不必。”
谢兰修不知他什么意思,又煎熬了一会儿,才听拓跋焘道:“宣明公在元嘉三年春季被杀,如今在南边已经是元嘉五年了,二十七月过去,你也算为父亲服过孝了。朕养你在深宫,可不是少个吃饭的闲人……”谢兰修心怦怦乱跳,明知此日必来,临了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般的勇气面对,好半日又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起来。”她撑了撑地,让自己酸软的膝盖支撑着自己,突觉一片红云欺过来,压抑得很,继而拓跋焘的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抬着她的脸望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