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后不难见面,但日暮时,宫廷下钥,谢兰修和吴绫还是握着手久久不忍放开,依依惜别的场景如生离死别一般。
谢兰修在门口怔怔地凝视着漫天红紫云霞,绚烂得夺目,然而宫墙巍巍,却被衬托成深浅不一的灰色。北地冷得早,深秋时节已经会遍地寒霜,有时还会飘雪,这日虽然晴好,风却很大,带着谢兰修的衣袂翻卷得老高,阿萝怕她着凉,赶紧拿来斗篷,却觉得她双眼神色涣散,忙轻轻唤道:“娘娘……娘娘……”
谢兰修醒过来一样“啊”了一声,见阿萝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忙掩饰地说:“想一件心事,想得入迷了。”阿萝笑道:“是不是想吴娘子刚刚说的话?”
“什么话?”吴绫刚刚说了无数的话,谢兰修傻愣愣的,不知阿萝所指的是哪一句。
阿萝脸上飞起两团浅绯色,掩了口笑道:“自然是要娘娘早做打算的那件事。”
谢兰修“腾”地脸一热,嗔怪地曲起手指敲了小丫头的脑袋一下,听着她无忌惮地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斥道:“小丫头片子!头发都没有留齐,懂得倒多!这事……是‘打算’了就能成的么?”
阿萝吐着舌头笑着说:“奴不懂。不过娘娘大约有些热了,脸蛋红扑扑的,只怕要喝点南来的茶水来降降火气!”扭身一溜烟地跑了。
谢兰修又好气又好笑,又拿这贼丫头没办法,她既然钻沙溜了,自己倒也有会子清净。远处东边云霞中,升起一勾新月,谢兰修暗忖:袁齐妫把她送给魏国,她没有以死相争;被纳入魏宫,她没有以死相争;成了拓跋焘的榻上爱宠,她没有以死相争,如今,再奢谈什么“节烈”已然是笑话了!既然打算老老实实在魏宫过日子,倒是要为自己打算。宫里那些暗涌,自己早就看懂了,既然得到这样明显的宠爱,再和光同尘便是笑话了——自己早落了人眼,与其等着人诬弄作践,处于被动,不如像下棋似的,早早地立稳自己的领地,绝不退缩;至于计数时能占几个子的便宜便是天意,反倒是次要了。
眼前迅速闪过刘义隆那白玉般的面庞,以及温煦的凤目——掩藏其下的,是他做帝王的决绝。谢兰修苦笑了一下,甩甩脑袋,意图把他的形象甩出去。耳畔是发髻上累累玉石垂珠相碰撞时发出的“当啷”声,清脆入耳,令人心里别有一震。
袁涛也罢,拓跋焘也罢,如今既是自己的良人,也是这魏国地位最为盛贵、权势最为熏天的人——既然打算讲“明势”“见机”“识时务”,那么,以她谢兰修的智慧,还怕掌控不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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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大约是尝到滋味,后宫之中,特别地宠爱谢兰修,三两天便到飞灵宫来,不是下棋,就是谈诗,晚了就宿下。人的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虽然不是和刘义隆那样的碰出火花的惊鸿一瞥,但慢慢相处下来,谢兰修不再觉得拓跋焘长得粗气,反而那硬朗的眉梢颌角别有男人的阳刚之气——而这样英武尊贵的男人,竟然在后宫之中独宠自己,谢兰修虽常常儆诫自己勿忘家国,但也不免有些沉溺于他的关爱信赖之中。
这日外面风雪大作,飞灵宫里燃着熏笼,倒是暖意融融。殿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正在写字的谢兰修明明听到了,却因阿萝没有则声,因而也假作不闻,偏着头自顾自笔走龙蛇。少顷,一双冷冷的手蒙在她的眼睛上。那粗糙的掌心温柔而小心翼翼,似乎怕蹭痛了她的肌肤。谢兰修故意说:“阿萝,别闹!”
身后果不其然响起了拓跋焘得意的笑声,带着点“袁涛”的稚气——从来只在她面前才显露。
谢兰修扭身笑道:“原来是陛下!”
拓跋焘深爱她这活泼的神色,他摆脱朝堂上的威严,解开貂皮披风丢给阿萝,吩咐道:“你出去伺候就行。”然后涎着脸探手在她胸怀里,腻歪歪道:“好冷!阿修给我焐一焐!”这不安分地钻来钻去的双手被谢兰修捡出来往外一丢,嗔怪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咦,南朝俗语真是奇怪得很?请谢娘子指教,什么叫‘得了便宜卖乖’?”
谢兰修笑道:“我不过妇道人家,陛下要请指教,朝中自有崔司徒。”
拓跋焘笑道:“崔司徒管朝廷的大事,阿修管我的后宫事。”见谢兰修撇了嘴一副嫌弃的神色,上前亲了她脸颊一下,又指了指棋案道:“咱们还是下棋吧!”
谢兰修看了看更漏,撇了嘴说:“老晚了!我困了!”
拓跋焘却是想到下棋就心痒痒,抱住谢兰修说:“哎呀!今天午后想找崔浩下棋,他又忙得要命,只差没教训我玩物丧志;你这里又跟我找借口!我都快被棋瘾憋死了!好阿修,帮我过过瘾可好?!”他笑眯眯道:“你陪我下一盘,赢了,我就送你件礼物!”
和南朝那些繁文缛节比起来,与拓跋焘说话自在很多,他日常不爱用“朕”自称,也不居高临下用“赏”字,就如小夫妻间平常对话一般。谢兰修笑道:“那我得先看看,是什么礼物,值不值得我这么晚不睡!”
拓跋焘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举过头顶,笑嘻嘻道:“猜!”
谢兰修故作不屑之色,哼一声道:“左不过金首饰,死沉死沉的,戴着压脖子,我才不稀罕!”
“不对!再猜!”
“那,大约是南来的好茶,再不然南来的膏泽,再不然南来的珍珠,再不然南来的丝绸?……”
拓跋焘放下手笑叹道:“‘南来的’‘南来的’‘南来的’……你满心满念都是‘南来的’——我这里不好么?”
谢兰修却被触动清肠,收了笑,嘟着嘴,带着些笼烟般的忧郁,坐下身道:“陛下见恕,妾是南边人,自然少不得动莼鲈之思。陛下这里自然是好,可南来的东西虽不如北方,但因着它是家乡的,是我心心念念但再见不到的,所以它们在我心里头珍贵!”
她说着眼眶真有些红了,拓跋焘忙也坐在她身边哄道:“你可千万别掉眼泪!我在战场上什么血肉横飞都不怕,唯独怕见女人哭。我告诉你吧,东西是南来的,而且是好容易驿递递来的,是你姐姐彭城王妃写给你的信!”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谢兰修一下子几乎跪着蹦起来,扑到拓跋焘怀里抢信:“真的?给我瞧瞧!”
拓跋焘一把揽住她钻过来的身子,喜滋滋享受着美人纤腰在抱的滋味,却依然把右手举得高高,逗弄谢兰修说:“哪那么便宜就给你!先陪我下嬴这盘棋再说!”
谢兰修和他撒赖,伸手去夺,不过身高差异太大,那双素手离拓跋焘高举的右手还差着一大截,只好无奈地垂落到他的肩头胸口,轻轻地捶打起来:“陛下捉弄人!”抬眼一看,她那几记粉拳捶得拓跋焘舒适无比,咧着嘴笑容满面呢。谢兰修只好换一招,软下声气道:“好吧,陛下,我陪你下棋,不过,信得先让我看一眼!就一眼,聊解相思之苦!”
拓跋焘似在沉吟,过了一会儿才说:“可以也可以,但得先叫我一声好听的!”
谢兰修立马接语:“陛下万福金安!”
那厢摇头不已。谢兰修想了想又说:“陛下福寿绵长!寿与天齐!国祚久远!一统天下!……”拓跋焘摇头皱眉道:“我才不要听这些马屁!朝堂上还没听够么?我跟你说过的!你该怎么叫我?!”
“陛下?!”怯生生问。
“不对!”对面马上是横眉立目。
谢兰修蓦地懂了他的小心思,偷笑一声,直起身子伏在他耳边轻唤道:“佛狸……”热热的气息喷在拓跋焘耳边,痒兮兮的,使他甚为沉醉,呼吸都有些浊重,转过头寻着了谢兰修的樱口,轻轻啄了一下,又揽着她一番温存,这才放平了声音柔声道:“傻妮子,这么久才说对了!我不是老早就告诉你了,还一口一个‘陛下’的,你们南人就是这样子假惺惺的?”
“不许说我们的坏话!”拓跋焘看着面前那嘟起小嘴的脸蛋儿,忍不住地喜爱,疼爱地伸手拍拍她的臀部,笑道:“谢娘子傲骨铮铮,容不得我瞧不起南人,不准我说南人半句坏话,是不是?”伸手把信递了过去,另一手则在谢兰修身上爱抚地摩挲着。
信上缄口的泥封已经碎成了几瓣,信自然早有人检视过。不过这也是正常,谢兰修并不敢奢求,只消打开折着的素笺,看到姐姐谢兰仪熟悉的一笔字,她的泪水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