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之珠

事情竟然是这样了结的,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儿,拓跋焘的手一直牢牢握着谢兰修的,让她被束缚得不舒适的同时,也有些被保护着的温暖感。拓跋焘发了半天的愣,才终于醒过来一般对皇后等人道:“今日的事,谢贵人受惊最重,她肚子里还有皇嗣,我心里放不下,先送她去飞灵宫。”

不顾众人各异的目光,他依然牢牢拽着谢兰修的手,回到了飞灵宫。

直到内室,拓跋焘才松了一口气一般,撒开了手。谢兰修觑觑他的面色,安慰道:“陛下,别难过了,这事,也怪公主自己想左了。”

“是啊。”拓跋焘有些落寞失神,“我没打算杀赫连辉。我只是讨厌她这样威胁我。其实,从小我还是很疼爱这个妹妹的。赫连昌虽然被俘,但毕竟曾是君王,长得也很英俊,我也曾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跟着赫连昌过得幸福。”

可那许多阴差阳错,却把这位公主的命运推到皇宫的高墙之上,让她选择了无望的自尽。谢兰修想着她是如何绝然地从那么高的角楼往下跳,如一只翩然的蝴蝶飘飞至地,那样惨烈的死亡……也觉得难受,可面前的拓跋焘不见平常的自信,少有的萎靡不振,让她又忍不住有些心疼他,只好又劝:“公主脾气大、性子急,也怨不得陛下。陛下……佛狸,还是节哀顺变吧。”

她去捧了一碗酪浆奉送上,拓跋焘伸手去接,谢兰修这才发现他的衣袖上一团暗红色,仔细一看,竟是血迹,从他的手心到手腕,一片都是!谢兰修吓得惊叫一声,抓起他的手看,只见掌心赫然长长一路血痕,皮肉都翻卷了起来——伤得真不轻!

拓跋焘自己却不以为意,甩甩手道:“鬼叫什么!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谢兰修急忙唤阿萝取金创药、白丝绢,小心为他清理了伤口,敷上药粉,用白绢包扎妥善。这才嗔怪道:“怎么不足挂齿!若是生了疮,或是处理不干净,怎么办?”拓跋焘这才露了笑道:“小娘子胆子太小!战场上这算个啥,要是受这么点伤都要唧唧歪歪地包扎,大家都别打仗了!”

“您可是一国的君王!”谢兰修见他满不在乎,不由有些生气,丢了他的手道,“哪有这样子不爱惜自己的?这是什么时候弄伤的?”话刚问出口,她已然想了起来,只有当时,始平公主拿着匕首冲过来想对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利的时候,他伸手去抢匕首,八成便是那时受的伤。

想着,谢兰修忍不住已经是双目盈盈,见他还是一脸无所谓,仿佛他这样拼命地保护她,只是一件寻常事。谢兰修埋头到他宽阔的胸怀里,哭出声儿来。

拓跋焘轻轻拍着她的背,奇怪地“咦”了一声:“又没有伤在你身上,又不是你疼,有什么好哭的?”

他这般不解意,在女人面前笨笨的仿佛啥都不知道,却让谢兰修心头温暖,她小猫似的从拓跋焘怀里抬起头,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佛狸,你为我、为孩子受了伤,还疼不疼了?”

拓跋焘笑道:“不疼,真的不疼。倒是你,大约没多久就要生了吧?听说生孩子很疼,不知咱们这位谢氏士族的娇惯小娘子,忍不忍得了生孩子的疼痛?”

这句话,说到了谢兰修的发愁点上,她不由蹙了眉头开始害怕。拓跋焘似乎终于抛开刚刚的烦恼,很想逗一逗面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人儿,笑道:“到时候,只怕要准备一口大缸,来接阿修哭出来的泪水。”

谢兰修在他怀里扭了扭,嘟着嘴说:“为给佛狸生儿子,受那样大的罪!还有人打趣我!”

“阿修,你还是生个公主吧!”拓跋焘却突然道。

谢兰修惊讶地抬眼望他,他却一点说笑的意味都没有,恍然间“袁涛”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一个自在而洒脱的少年郎,带着他特有的单纯和善良——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这般模样了啊!可是,眼前这位少年郎又为什么有这样的希望?!

谢兰修问了好几遍“为什么”,拓跋焘就是不肯说句切实的答案,问急了,他显出了些不耐烦的任性,一把把谢兰修的脑袋揽在他怀里,轻轻拍拍说:“费什么话!听着就是了。”

谢兰修给他揿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挣扎了两下才探出脑袋,抗声道:“我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吗?”

拓跋焘眼神里又是落寞,自语道:“是啊,还有天意……”

谢兰修知道他今日受了刺激,但也不知道这刺激与她生男生女有什么相关的地方,只是气嘟嘟道:“皇后也是公主出身,始平公主更是陛下的亲妹妹——我生个公主,她日子就一定过得好么?”

拓跋焘说:“我的亲生女儿,我一定要让她过得好!一定不给她受任何委屈!”

谢兰修忍不住翻了翻眼睛:世事无常,若是他的女儿将来做了“长公主”,只怕在自己阿兄或阿弟的手里讨生活,也没可以任性的权利呢!

“陛下请早些休息吧。”谢兰修在他面前敢使脸色,板着脸道,“妾近日睡眠不好,不敢伺候陛下了,以免得影响陛下安寝。”

拓跋焘点点头:“是了。我今晚上应该去看看皇后。”

谢兰修心里腾起小小的醋意,不过不敢显露丝毫出来,点点头说:“是啊。皇后心里,一定更加难过,陛下好好劝解劝解她吧——也只有陛下的劝解,才能真正有用。”

*******************************************************************

皇后在哭,这是拓跋焘早就想到的,但是,当他看见赫连琬宁眼睛肿到连那浅浅的双眼睑都看不出来了,也是心惊。而赫连琬宁的惊惧远胜于他,好在怖畏之后反而倒想开了: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下面,是生是死,是废黜还是继续这样的地位,不过是拓跋焘一句话而已。因而,赫连琬宁十分平静地叩首行礼,安静地等着他的发落。

“阿琬,坐。”拓跋焘坐在她面前,目视着地面,轻轻问,“你是不是在恨我?”

赫连琬宁正襟端坐着,努力使自己忘却先时那些惊心动魄的一桩桩、一件件,强笑道:“陛下说笑了,妾怎么敢?”

拓跋焘抬眼看着她的脸,额黄璀璨,而面靥忽闪,铅粉娇白,而唇脂芬芳,她画着当时最为入时的妆。可这些也盖不住她眼眶、鼻尖的红色,脸色的暗黄和眼神的凄楚忧惧。

拓跋焘终是长叹一声,道:“嫁给我,心里苦吧?——阿琬,不用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我,也不要‘陛下’长‘陛下’短的,我们很少这样子说话,你愿不愿意这样子和我说话?”

赫连琬宁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样子说话”之后自己会遭遇什么,不过心情突地放松下来:是呵,伪装了这么久,也已经累极了,实在也想在这样一个静静的夜晚,和自己理应最亲近的丈夫说点自己的心里话。

拓跋焘听到她“呵呵”笑的声音,竟然也清脆如银铃一般,只是她平素太端方了,竟然很少见她这样恣意的笑过。拓跋焘看着她的笑容,带着晶莹泪痕的笑并不显得诡异,反而很真挚。赫连琬宁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拓跋焘挤出一个笑来:“记得,在统万城。”

“是呵!”赫连琬宁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回到了六年前。那时的她,贵为夏国的长公主,也是一个烂漫无邪的少女,满怀着桑间濮上的绮丽情思,幻想着自己的良人是何等英伟的大丈夫……

“那日,我吓坏了!”赫连琬宁笑道,“人人都说,统万城居然被攻破了,夏国要亡国了!阿兄早早在侍卫的保护下,骑着快马出城逃命去了。女孩子不过是没脚蟹,哪里找生路去?我缩在宫里,怀里揽着阿瑱和阿玥,身边的宫女都慌乱得腿软,把我们藏在装衣服的大藤柜里,希冀着敌兵破城时,会发现不了我们这三个公主。谁知道啊,人算哪如天算!”

她满眼怀着憧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车马辚辚,外头是刀兵之声。还是长公主的赫连琬宁瑟瑟发抖,却还要安慰身边的两个妹妹:“阿瑱,阿玥,不要怕!宫城墙高厚,哪是等闲可以攻破的?咱们静静地躲着等敌军走了,阿兄还会来接我们!”

话音未落,便听见宫里宦官宫女的呼喊奔逃的声音,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不得了!鲜卑人攻进来了!”

鲜卑人是怎样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模样,赫连琬宁也没见过,但藤柜外头不断传来凄厉的惨呼声,金属碰击的响声,以及陌生的啸叫狂笑声——对她们仨,无一不是地狱之响。

赫连琬宁缩在暗黑的藤柜里,等待那不可知的未来。而忽然间,她的双目被涌进来的光明刺得睁不开,恍惚间仿佛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面前晃,旋即那人问:“咦,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声音清越朗脆,还带着胜利者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