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像是越来越浓厚的迷雾中的萤火,忽闪忽闪得愈加的暗。浓郁的黑色抹撒着大片的土地,微微露华刺破暮霭,照在田里稻里,斑驳一片。古老的黄石城像是安然入眠的孩子,躺在河水的怀抱里,静悄悄地躺在这斑驳银滩上。
院落里,气喘吁吁地收剑归鞘,苏澈刚练完剑招,被这动人的夜色所折服。
点点萤火虫飞舞半空,伴着轻柔如母亲拂面的春风,但还有最主要的,一抹绝色溶在这夜里,如巷深中的酒香,低调而热烈,让苏澈醉的有些突兀忽然。
白嫩胜雪的肌肤因刚沐浴完毕的缘故而透着可爱的红色,晶莹的耳廓在月下如白玉般通透,还有一滴水露,悬在耳垂上,依依不舍地不愿离开这动人的少女胴体,洛诺摊开毛巾,擦拭着还湿漉漉的头发。
湿气体香钻入鼻中,苏澈的心乱跳,口舌微燥,他左支右望,忙端来两把木椅,“我还以为你睡了。”
洛诺微笑道,那笑容在月中看上去极浅,“你对秘境一无所知,总觉得不太放心,不如今夜就和你说说要注意的地方。”
“愿闻其详,来来,坐。”
“黄石城外的玉枫山,我是早就有所耳闻的。秘境,不过是年代久远一些的仙家遗迹罢了,若无歹人专门设伏,一般不会有太大危险。玉枫山天地相合,灵气浓郁,必然会孕育出不少妖灵精怪,不求宫的教习曾教过,”洛诺顿了顿,继续道,“他曾要求我们学会辨别指认精怪的能力,为此我翻阅过不少古籍,其中有本专门提到了玉枫山,里面说不少来玉枫山修行的散人道者,都见过名为地灵的精怪。”
苏澈屏住呼吸,问道:“地灵?”
“由星元之力变异而成的精灵,状若野兽,力大无比。我们要去的秘境里灵气更为浓郁,所以极大可能会撞到地灵。不过地灵攻击性并不强烈,只有超乎寻常的领地意识,只要不去主动招惹就好,怎么,看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严峻。”洛诺笑道。
“噗哈..”苏澈也绷不住笑出声来,看洛诺之前一副郑重的样子还以为那地灵是此行博斯级的角色,现在看来是洛诺小小的玩笑罢了。
“不过你真的懂得好多啊。”
“嗯..我从小就读了很多书,梦想能看一看外面那五彩缤纷的世界。”
洛诺揭下毛巾,让那如瀑长发开莲般盛放,自由地披散在肩膀腰臀,她转头看着苏澈,“答应好了要和你说说我自己的故事的吧?”
苏澈回望她皎净的眼眸,说道:“如果你想的话,我会是好的听众。”
“就算这故事不是很美好?”
“想要安慰的话我的怀抱随时敞开。”
洛诺啐了一口,不理他的疯言疯语,缓缓开口道:“不求宫,青州最古老的宗门,洛水的传承与发祥地,天下洛水修士最向往的门派,我却不是自愿进去的。”苏澈坐直身体,看着洛诺,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孤独让他心生怜意,但他知道,这少女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意。洛诺继续说道:“我出生在花芬郡牛贸村,曾是家里的小妹。大姐与二姐都相差我十岁,父母希望有位男丁吧,又生下了我,所以他们是很失望的,我可以理解。”
“从小我就可有感受出他们对我的冷漠,我那时候小,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喜欢我;以为是我不够勤快,那我洗衣做饭,帮着家里收拾家计,没什么改变。我又想,是不是我不够伶俐聪明,那我偷偷去私塾听课,冒着被打的风险躲在墙角,听先生讲那些道理。后来又遇到了位善良的婆婆,她把她儿子的藏书都借我看。当我在亲戚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我以为父母会对我有所改变,但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厌恶。”
“洛诺…”苏澈轻声道。
“没事,以前的事了。后来我明白了,不是我勤快与否,聪明与否的问题,而是我……嗯,后来我弟弟出生了,家里就更不管我了,我就喜欢窝在婆婆家里看书。书籍里的故事总让我忘记凡尘,恍若隔世。我曾经也喜欢言情的话本,后来又爱上了历史的厚重残酷,还有…总之,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冷冷清清地待在角落,和书打打交道,然后可能父母说个媒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洛诺的声音时远时近,飘渺在夜色里,不悲不喜,“又过了几年,大姐虽然嫁出去了,二姐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里本就是不富裕的,现在还要养三个孩子,确实负担不起了。不过好事是,对他们来讲是好事,二姐没人要,我有人要。牛贸村离不求宫不到二十公里,母亲托了人,问到了不求宫每年秋会从俗世招一批打杂的男女。两年前的秋天,我还记得我们走了一个上午,来到洛风峰山脚,那里的门人一眼就看中了我。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头看,父亲在一卷白纸上印上了他的手印,然后门人便给了他一枚月州钱,母亲激动得流泪了,我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在我被卖以一月州钱的价格卖给不求宫后…”
苏澈噌的站起身,听了洛诺的诉说,他心头萦绕着一股怒气乱撞,虽然他知道现在干发火也于事无补。他想起了他的养父,他的姐姐,苏澈慢慢坐下去,拉过洛诺的柔荑握着,声音虽轻但坚定,“你不是没人要的,没人喜欢的,洛诺。”他心里没有任何旖旎之念,只有关心与不平,不平如此钟灵毓秀的少女,不应被人这样嫌弃,不应被人…以月州钱的价格做交易。
少女笑了笑,示意她没有关系,她任由苏澈拉着。远方的云朵在往西去,月儿悄悄露出了脸蛋,洛诺深吸着清新的空气,轻松道:“还没完呢,说好当一位好的听众的,你可要耐心听好。”
“接下来是我人生的转折。在我入不求宫的第二天,所有的打杂的女子都要上山去找各自的院落。而我在踏入山门的那一刻,就感觉有什么势大无比之物在向我冲来,我抬头看,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野鹤拼命地往外飞,再下一刻,我就被不知道什么,无形的东西撞在身上,昏死了过去。”
“我是在洛风峰的客房中醒过来的,那时的头痛欲裂,心如刀割的切肤之痛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不过围在我床边的几人好像对我的死活并不关心,那时他们一直在激烈讨论着什么,我想,应该是针对我的。过会,门外走来位宫装女子,她给我喂了水,我才觉得好些。脑袋又昏昏沉沉的痛,我也听不清那女子说了什么,我就又睡过去了,醒来后,有门人告诉我,我已经是不求宫新入门的弟子之一,要我准备准备前往学堂…”
“学堂便是和俗世一样,教我们这些新人关于术法灵气的知识。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当时我在不求宫举目无亲,只好把那问题憋在心里。我拿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学习洛水术法,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的进步飞速,同窗与我的教习却好像不是很开心,我有感受到他们的疏离冷漠。后来有次,午休的时候,我在院里练习术法,这才无意间听别人说,原来那天撞进我身体里的,是半个不求宫的气运……现在我的身体里蕴含着如此庞大的气运,意味着不求宫便少了那一半,气运少了,对其他人来说终归是不好的,所以他们对我冷眼嘲讽,说我是靠着那虚无缥缈的气运才能如此如鱼得水,我可以理解。”洛诺右手被苏澈牵着,抬起左手仔细端详,好像要在它上面看出那什么“气运”出来,“新入门的弟子总是喜欢嫉妒与攀比,而我的存在就稳稳压了所有人一头,没人愿意与我有什么接触;不过,曾经也有位同窗,方脸小眼睛我记得,把我叫到一处山坳处,估计是想夺取一些我身上的气运吧,我把他狠揍了一顿,也没告诉教习,从那以后就真的没人愿意再招惹我了。”洛诺笑道。
“你那同窗叫什么名字。”
“贾能吧…”
“嗯。”
洛诺点点苏澈的手心,警告道:“你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已经被我揍了一顿,吃过苦头了。”
“不开心的就这么多,本姑娘后来时来运转,在不求宫的日子也变得美好起来。”少女明快道。
苏澈知道她不愿再多少那段日子,就顺着她问道:“嗯,发生了什么?”
“在学堂的学习结束,每个山峰要挑选优秀弟子入山修行。”洛诺嘴角翘着,带着回忆的温度,“那个清晨,师傅问我愿不愿意去皑皑峰修行,我同意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便不再孤单。”
那日清晨,她踏上皑皑峰顶,对着师傅与师姐行礼。
那日清晨,碧空如洗,天高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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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外的他处,星光璀璨,星辉从天井里倾斜下来,给池中荷花镀上一层梦幻的光辉。
灯火阑珊处,长裙女子静静出神;那是位就算看不甚清楚容颜,光那气质就透出一股温婉如水,宁静婉约之人。观遍不求宫五峰,这等佳人也只有一位。
“鱼茵梳,你是来找死的吗?”
从黑暗处走位黑鬓老者,说话的正是那日登山造访的天蕨峰长老莫复,这四合的院子,是不求宫负责秘辛神秘的葵水堂之所。
“那日我在皑皑峰,见你那眼神,就知道不怀好意。你可知道,夜闯葵水堂是宗门死罪。”
鱼茵梳嗤笑一声,完全没有把莫复的威胁放在心上。莫复看懂了这女子的眼神,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事情,他沉默半响,才道:“那气运,本就不该是你小师妹该得的。”
“但她得了。”皑皑峰的师姐第一次开口道,声音如清风夜莺,只是其中混杂着雪峰特有的清冷。
“那本该是我的孙侄的。”莫复的声音也带着怒意。
“所以你打算杀了师妹,生生夺取那气运?”
“你师妹未死,而我的侄子死了。”
鱼茵梳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她冷声道:“所以你觉得我师妹该死是吗。”
莫复没有承认或否认,他说道:“那你应该与坡脚山环宫的长辈说,直接来找我,你就不怕发生点什么意外?”话到后面已经带着点笑意。
鱼茵梳挽起垂在面前的头发,用个发绳轻轻扎好,慢而认真。她说道:“一,谁也不知道环宫的人什么态度,所以我不会去找他们。二,”长风渐起,吹起一池褶皱,让女子的话传的更远,仿佛是在告知全峰上下,“不管你要做什么,今夜,你会死在这池边。”
星光大盛,笼罩起院里二人。莫复大惊,继而大怒;两袖一挥,旭阳的绝禁术便冲天而起,赤红火蛇大口吞噬幽蓝的星光。
“这是作为师姐该做的。”温婉女子笑着小声说。
一如当日,小师妹初来乍到,鱼茵梳看着眼前双目无神,如风中残花的少女,拍拍她脑袋,微笑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师姐了。”
今夜,气斗霄汉,银河倒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