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家小院,青灯古竹,良辰好景,芙蓉帐暖…咳咳,最后一项可以划掉。
本该是这样的良宵才对。
苏澈苦着脸,双手伸直端着他的佩剑影秀,标标准准的马步姿势。少年已经蹲了小半个时辰了,他仍勉力支撑着,若不是有一丝气练游曳己身,他早就大字型的趴下去了。
“妖女,本以为你答应能让我动用一丝修为是为我着想,没想到竟是个陷阱…”苏澈咬牙道,那道微小的气练虽支撑着他抖如筛糠的身体,却也带来了更大的痛苦,毕竟本来小会便会坚持不住的苏澈在那道气练的帮助下硬生生多扎了半个时辰。
章倩兮也在一旁修炼,但她就看上去轻松许多,只是在结印打坐,吸收灵气。少女微睁开眼睛,食指拇指轻弹,一股劲风打得动作变形的苏澈重新站好,她漠然道:“你这样说真的好吗,毕竟是洛诺嘱咐的事情,也是为了你好,你若不想练,现在就停下来。”
苏澈无话可说,虽然想说自己有老本可吃,但毕竟太过懦夫,就算是脸皮厚的他也无法当着别人的面堂而皇之地说这些。
“那你说的,教我剑法,是从扎马步开始咯?”
“不是剑法,是刀法。”
“刀法?”
“是刀法。刀法讲究力大沉稳,足为基,腰为纽,贯穿全身。如此下来,下盘自然是重中之重,你脚步浮虚,不下狠手治标不治本。”章倩兮解释道,“刀为百器之悍勇者,与剑相通。我精通些刀术,教你也能让你受益。”
“只听闻过黄河剑一派为大黎剑法的统称,却没怎么听说刀派,莫不是刀派自动归为的是秦巅武夫之中?”苏澈身形晃得厉害,他急忙问道,他现在需要些对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章倩兮站起身,索性也不再修炼,毕竟有只人形鹦鹉就在身边;她伸手一挥,羊脂玉洁白的手瞬间包裹起黑紫的云雾,那是如鸦的翎羽。翎羽如刀,狭长锋利。
“其他兵器都是使得蛮横功夫,自然可以归为秦巅之流。刀自成一派,在罡气上有着独到理解;在武境上如此开拓道路,刀派自然不愿与秦巅混为一谈,只不过其又没有足够名气成为天下公认的五大派别之外的一派。但若是小觑了刀术,那有一日被一刀劈下脑袋的时候,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翎羽挥使如臂,章倩兮手掌翻舞,屋内寒芒闪过,好一阵刀光剑影。
“了解,了解…”苏澈咽了口唾沫,那光刚才离他只有一个指头的距离。回过神来,身体的痛苦又如潮水般涌上,苏澈一震,连忙又问道:“那,章倩兮。你知道这么多,能不能讲讲剑客刀客的故事。”
挥去鸦羽,章倩兮有些奇怪地看着苏澈,“你是孩子吗?”
“转移注意力你懂吗?”苏澈感觉他要支撑不住了。
“哼。那作为交换,你和我讲那个公爵的故事。”章倩兮想了想,提出她的条件。
“嗯好。”苏澈有几晚闲暇时都会与洛诺讲那个没讲完的北洲故事,没想到被章倩兮听去,还引起了她的兴趣。
章倩兮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站在苏澈身旁,不让他偷偷偷懒,“说到刀客,近半百年来最著名的便是那从北幽州的黑山白水杀出个天圆地方的罪囚龙悔。”
章倩兮看见苏澈凝神倾听的模样,回忆着以前老人们说的这些江湖传闻道:“以前名声不显的刀派从此名震大黎南北,龙悔的刀,便是当时悬在众修士头顶的利刃,压的那些天才剑客敢怒不敢言。龙悔本是北幽州氏族吾隆一员,是部族的护卫勇士。他早些的经历并不为人所熟知,所以那些妒忌者就言他那惊世的刀法修为是传承于更古时期的刀派宗门,随身的那柄著名血刀,采薇,是从那深雾里的柳树林中拔出的。其实龙悔此人,非但没有得到宗门传承,他甚至没有师傅。他天资绝顶,硬是从迷茫中摸索中刀客自己的路。”
“你是说,那龙悔是靠着自己成为那个时代的至强者的?”苏澈讶然道。
“光靠自己还不够,”章倩兮又是一记劲风,苏澈闷哼一声,“还有别的东西在不停鞭挞着他:仇恨。他的家乡被当地的痞子兵官带着一群匪兵毁了,赶回来的他只见到倒在血泊中的乡亲与妻子;那柄妻子为他锻造的朴刀,取名采薇,却没能保护挚爱之人。从此龙悔消失不见踪影,讽刺的是,曾经护卫家乡的勇士,每次出现时,便是烧毁他人的家乡。他发誓要杀光那些罪人与他们的亲人家眷,就算那兵官后来仓皇逃到南面的荆州城,庇佑于有权势的亲戚家中,龙悔还是追到了荆州。不管老藩王的劝阻,在全城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两刀破开了厚重的城墙,再两刀,那狗兵官与他亲戚的脑袋就与身体分离了。老藩王威严受了挑衅,暴怒地命一众高手,在据说是七天七夜的苦战后,嗯…我觉得七天七夜很假,活捉了龙悔,把他打入了荆州的潣岭大狱。”
“这么强的刀客,那该是个什么境界了?”苏澈问道。
“比你强多了,梦白境之上,燎原吧。”章倩兮看了苏澈一眼,她推测的同样是梦白望门的少年此时像懒猫一样瘫成了一滩液体,没有半点五境宗师高手的样子,“所以我教你这刀术也不会差到哪去,毕竟教我的师傅是那龙悔的弟子。”
“那么强的高手都被人围剿了,这世界好危险。”苏澈气喘吁吁道,那罪囚这么强,也不知道他扎了多久的马步。
章倩兮把弄着白天擦拭干净的那块木牌,她摩梭着上面细细的纹路,轻声道,
“不管如何英雄风流,还是落得个凄惨下场。”章倩兮把木牌挂在窗户口,月光透过木牌,在地上印出个小小的‘苍’字,少女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你说,英雄都是如此,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不是一个浪潮就打翻在那泥滩上?”
“章倩兮…”苏澈强忍着痛站起身,靠在墙壁道,从他的角度他看不清少女的脸色。
“……”
“若是以后,我需要……的时候,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吗?”章倩兮又道。
“这是你要的回报吗?”
“不,只是随口的请求罢了。”少女摇摇头。
“行,我答应了。”苏澈来到窗户旁边,他不想站在别人身后随口应答,那样显得很随便,他不喜欢。
“你…”章倩兮有些惊讶地回望向苏澈,她还以为少年就算会答应下来,也会提些什么先决条件,比如她做的坏事,那就要恕他无能为力什么的了。
苏澈同样看着章倩兮,她的眼眸似海,藏着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但说实话,他并不是很在意。少年懒散地撑在窗沿上,笑道:“你可能不够了解我,比起帮理,我更喜欢帮亲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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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亲不帮理的少年本以为赚得了不少好感,好教他的便宜师傅不再那么严厉。好心换来真诚,在苏澈哀求的目光中,章倩兮真诚地要求苏澈,以剑为刀,彻夜练习把刀的基础起手式。
“起码练习到不至于手涩。”章倩兮撂下最后一句话,把那悬着的木牌挂得端正,才迤迤然上楼去。
“上步打拳,弓步撑掌…”苏澈默默地念着章倩兮教的刀术口诀,他默默将墨色剑鞘横在身前,屏住呼吸。酸胀无比的身体只觉得有股热气至下而上传来,传至四肢百骸,畅快感险些让他握不住剑柄。苏澈不知,剑意浩然,始从渺小细微处千锤百炼而来,他之前的生死战斗便积蓄不少剑意于七星穴脉处,唯有修炼可化作己身气练。这对普通剑客稀松平常的事,对苏澈来讲确实新鲜体验,若是那些二境一境的剑客见到此景,恐怕要羡慕地气出几升鲜血。
苏澈忘我地练习着刀式,浑然不觉有股凝聚的淡色幽风汇聚在屋顶。
“刀至险处,逾险逾烈,逾烈逾勇,只可惜过刚易折,非大道也。”
苏澈正运功运到气势鼎盛处,听到这段话没有搭腔。他肌肉鼓起,用起全身气力,奋起一剑,剑光从剑鞘中泄漏而出,又迅速缩回其中。
势到盛处,转收内敛,此为至简,能在起步的几场修炼中触摸到如此模糊的高度,不得不说,在剑道上苏澈有着不小的天赋。
“在你眼里除了星元术法其他都是小道吧,那你干嘛传我的是剑法气练呢?”缓了好长一段时间,苏澈抛下沉重的剑鞘,跌坐在软椅上喘气道。
“我只收集到了那两柄神兵,难道我在剑中蓄满星元,那岂不是非常不伦不类。”慕嫦哼哼道。
苏澈笑了,他饮罢残茶,盘算着慕嫦说的那些神物,“你说是你收集来的剑,那你以前还附身过其他人咯?”
慕嫦狠狠鄙视了苏澈一番:“喂,难道我从出生起就是一缕人魂吗。当然是我还活着的时候了!呃,虽然不知道我现在还算不算的上活着。”
苏澈拍了拍脑袋表示安慰,他心中一跳,总感觉有些不对。
“你现在在心中讲话,那空中那团凝雾不是你具化的阴神?”苏澈这才后知后觉问说。
“哦,那个啊。好像是这个屋子的一道残缺的鬼灵?”
“鬼灵!?”苏澈惊到,还没仔细问询,那股幽风凝聚成更大的气象,呼呼诡风,盘旋在头顶,一张淡薄鬼脸张开白雾大口,从隐晦处狰狞袭来。
少年只是抬眼看看,他手刚搭上影秀,一剑未斩出,那挂在窗下的木牌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像是风铃,像是破碎的瓦片。
鬼灵一声凄厉惨叫,那铃声像是驱鬼的咒语,鬼灵仓皇着逃窜向楼上,却又生生止住了步伐。
章倩兮一步步从楼梯上走来,那鬼灵像是遇到了比它更可怕的事情,又是惨叫一声,呼呼地逃到了屋子的角落。
苏澈看着换上棉质睡衣的少女来到屋子中央,她白日里挽成精致发髻的青丝散成了柔顺的黑色瀑布,堪堪抵到纤细的腰肢,换上睡裙的她没了那种冷意逼人的傲然,多了些平时不常有的平易,虽然这很可能是一种错觉。
“怎么了?”
“没,嗯..你早知道这鬼灵了?”苏澈摇头道。
“是啊,未开阴阳魄的小鬼而已。如果你在这样的鬼灵上栽了跟头,那还是别去找天覆锦了。”章倩兮淡淡道,她双手结印,鬼灵像是在被灼烧那样,白雾中发出呲呲的声响。鬼灵痛苦地翻来翻去,口不择言道:“不…不…”
章倩兮用的不是苏澈见过的传统洛水术法,漆黑紫色的星元像是尖刀插入鬼灵体内,章倩兮对这惨状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喝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不要…!不…”
章倩兮咬破自己的舌尖,竟是有一团血舞在她面前爆开来。少女冷漠道:“回答。”
“没有,我不懂你什么意思!没人!没人派……没…”鬼灵颤声喊道,它的影子在章倩兮的声音中极不稳定,像是马上要消失在这串音符之中一样。
“我…我…”鬼灵颤抖着开口,原来它不是章倩兮以为的,某些人派来的监视,而是本就缚地于此的鬼魂,这座宅子的前主人。她的丈夫,洛水的修士,抛弃她去寻找长生,女子怨恨难平,在家中郁郁寡欢而死,执念未消,成了个浑浑噩噩的缚地鬼灵。今天见到那气练流转,一时郁结愤怒,想要杀死这看上去很是虚弱的年轻男人,没想到踢到了硬板子。
章倩兮手中灵气聚集,她从来不是什么好好姑娘,既然得知鬼灵的来历,她便没理由再留着它了。
“其实可以让它解脱…”空灵的声音在苏澈脑中想起。
“嗯?怎么个解脱法…”苏澈也不在意那鬼灵的死活,尽管它有着悲惨的过去,但不代表他会对想要杀死他的东西还带着感动同情,关注它还不如关注章倩兮那飘扬的睡裙裙摆…当然,慕嫦这么说了,苏澈不会反对就是了,“嗯,嗯…行。”
“章倩兮,等下。”
“嗯?”
苏澈按照慕嫦说的,运起灵力,画了个复杂的符,那是属于远古的神庭祝福,少年打了个响指,鬼灵一声叹息,怨恨消失了,它的身影也化成一缕轻烟。
“你还是位得道高僧啊?”章倩兮惊讶道,苏澈的做法像是一种安抚与赐予解脱。
“你看我是光头吗。”苏澈没好气道,“那这个鬼灵是入地府轮回了吗?”
“它消散了。”慕嫦道。
“地府…你是说人死去后去的酆都吗,早就毁了,那里。”章倩兮答道。
“毁了?你是说天下没有,嗯…酆都这种地方,也就没了轮回了吗,之前我问了洛诺……”苏澈有些诧异问道。
章倩兮又白了苏澈一眼,“洛诺是你的老师吗?酆都很久前就没了,轮回也断了,现在人死后,运气极好者魂归桃园,其他人嘛,死了就死了。”
少女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上楼去,困困说道:“早点睡吧,明天还有其他事要你帮我。”
……
“苏澈…”慕嫦的声音有些低沉。
“怎么了”
“你现在知道了,寻找那些神器非常危险,出了意外,你的魂魄只会消散在这天地间,回不到你的世界了……”慕嫦低低道,有些愧疚。
“没关系,慕嫦。”
苏澈的声音没有什么愤懑或不满,他坐在地上,甚至有心情轻声漫调哼唱着以前世界的流行乐曲。
梨花地板上,有露华如霜。
她不知道,在彷徨时她的声音曾是他唯一的蔚籍;没有她,他会在这举目无亲的,他丝毫不感兴趣的修真世界孤独郁躁。她与他共处一方魂魄,她便是他无法割舍的另一部分。
“没关系,我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