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生出现在村口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群扯着白幡的队伍。人们默默看了一眼这个略显驼背,身材憔瘦的中年人,没有人认识他,但是大家都站住了。因为这个人提着提包,站在村口,一付徘徊观望的样子。贵生走上前去,叫了一声:
“三儿——”
济生“扑通”跪下了,哭着问:“哥,这是咋啦?”
他以为是他的母亲等不上他,先走了,原来却是他的妻子。
等了三天,汐蓝终于等上了和济生的阳世相见。济生让人打开棺木,仔细看了汐蓝最后一眼,拂去她脸上的灰尘,重新整了整衣冠。看得出来,汐蓝走得很安详,很满足。她的脸上带着笑容,眼角似乎还有一点湿润。他亲手给她盖上遮脸纸,扶着灵柩,送到他们祖上的茔地里。他们虽然没说一句话,没拉一下手,但是,汐蓝的灵魂知道,她的灵魂在天上看着,济生脸上痛苦的表情可以作证,外出十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家,回到她身边来了。
外面的世界重新又精彩起来。
济生被平反后,根据他的意愿,重新被安排到了公安局,当了一名治安队长,虽说职务比原来低了,但是他非常满足。他的两个孩子也安排了工作,女儿明秀被安排在邮政局,儿子国华也被安排在公安系统。在乡派出所里,当了一名普通民警。至此,济生的生活基本稳定,往后,就是儿子们谈婚论嫁的事情了。
贵生的家庭热闹些,他的大儿子国红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大女儿毕业后,招工到了化肥厂,每逢星期天,就骑着自行车回家。她正在谈恋爱,对象是本单位的技术员。二儿子刚刚毕业,就应征入了伍,到部队煅炼去了。三儿子正上高中。
贵生的三儿子毕业那年,老母亲余惠兰去世了。余惠兰已经七十多岁,患了一年白内障,后来又得了心肺病,医治无效,慨然去世。去世之前,她把贵生和济生叫到床前,拉着她俩的手,说:
“孩子啊,那井里的元宝,不是咱的东西,咱还是不要吧,你再等几年,看世道好了,交给政府,你们可要听我的话呀。”
贵生点头答应。等埋了母亲,贵生把元宝的事向济生做了说明。济生历经诸多磨难,早已大彻大悟,视金钱若粪土,他当即同意,让哥哥做主。
时光到了一九八六年,有一个十多人的日本参观团来到了尉氏县,县委安排了几个节目,迎接和欢迎这一行日本友人,余惠敏的学生合唱团就在节目单上。
当惠敏指挥学生们唱歌的时候,后排座位上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引起了惠敏的注意,这个老头头发已经花白,留着山羊胡子。那脸盘,眉眼,简真跟她的和平一模一样。这引起了惠敏的警觉。她到统战部打听了打听,这个人竟然叫佐滕智夫。这让惠敏一下子又崩溃了。
这个佐滕智夫,就是当年那个杀人魔王,那个让她受尽屈辱,痛不欲生的日本鬼子,他欠下了中国人民太多的血债,他该千刀万剐,他罪该万死。然而在最后营救余惠敏的那场战斗中,狡猾的佐滕智夫看势不妙,赶快带了几个人,绕过大门,悄悄溜掉了。不然,他定会死在县委那场战斗的乱枪之中。
惠敏心潮起伏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把此事向统战部的薛部长作了陈述,薛部长建议她见一见这个当年的恶魔,因为这一行小日本,本身就是来谢罪的,让他们见一见他们当年犯下滔天罪行的当事人,向他们谢罪,理所应当。于是,节目结束后,在薛部长的办公室,佐滕智夫疑惑地站在门口。
余惠敏坐在薛部长的藤椅上,盯着这个佐滕智夫,心情竟然平静下来。四十多年过去了,余惠敏已由当年的妙龄少女变成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世事变幻,当年的愤怒已趋平淡,她从来没想过还能见到这个杀人魔王,这让她手足无措,一时间还曾怒火中烧。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他戴着金丝眼镜,眯缝着眼,捋一捋花白的头发,一付谦卑的老人模样。看惠敏不说话,他拱了一下腰,问:
“是您找我吗?”
余惠敏还不吭声。佐滕智夫摘下眼镜,往前走了两步,慢慢打量着。余惠敏被他瞅得烦躁,立起身,不耐烦地说:“你瞅什么瞅,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佐滕智夫又看了一眼,突然腿一软,跪下了,他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余——余惠敏,我还记得你……”
佐滕智夫说着,又把腰弯下去,伏在地上,说,“我犯了罪,我来向您谢罪,当年,我不是人,我做了畜生做的事……”
其实惠敏也不知该向他说些什么。她只是觉得,他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的罪行,应该得到惩罚,他所犯下的恶,也该让他知道,让他心服口服。于是,她拿出一张照片,扔过去,说:
“看看吧,这就是你当年犯下的罪行,你罪恶滔天,罪该万死。”
佐滕智夫拾起照片,仔细端详着,又看看惠敏,疑惑地说:“这是,这是谁?”
惠敏撇他一眼,冷笑一声,说:“你看不出来吗?那是谁的眉眼?你当年不是这个样子吗?”
佐滕智夫明白了,他拍了一下脑袋,两眼迷茫:“这,这,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呢,这可如何是好。”
佐滕智夫语无论次起来。这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事情,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沉默了一会,佐滕智夫问:“这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你想怎么办?”
惠敏说:“我还能怎么办?这孩子是我的,他跟你没一点关系,我只是让你知道你犯下的罪行而已。”
佐滕智夫站起来,试探着说:“那么,他就是我的孩子,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惠敏断然说:“你休想,你见他干什么,我不会让你见他的。”
佐滕智夫说:“我只是想向他认个错,还愿意帮他做一点什么。”
惠敏说:“你省了吧,我家和平不会见你。见了你也会把你打个半死。你知道吗?因为你,他上不成学,人家都骂他日本崽子;因为你,他三十多岁还娶不上媳妇,没有办法,才娶了一个残疾姑娘,你说,他怎么会饶得了你,你难道不该死吗?”
佐滕智夫嗫嚅着说:“我是该死,我是该死。可是,我既然犯了大错,就要想办法补偿一下,你还是让我见他一面,他打死我我也认了。”
惠敏说:“你不要再想这件事,这绝不可能,你走吧 。”
佐滕智夫哀求说:“你还是让我帮点什么,我是真心真意的想帮你点什么。”
“不需要。”惠敏扔下这句话,大步走了出去。
佐滕智夫并没死心,他在走的时候,给薛部长留下一个纸包,薛部长给惠敏转交过来,那里面是一千元现金。
半年以后,余惠敏收到了一封从日本发来的信件,在信中,佐滕智夫诚恳地邀请惠敏和儿子到日本做客,并寄来了路费。惠敏拒绝了。但是和平却跃跃欲试,他说他长四十多岁了,受人欺负几十年,到哪里都低人一头。没有学问,也没个事业。到日本看看,说不定能做点啥,何况那儿有个落脚处呢。对和平的想法,惠敏不置可否,毕竟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如果真的想去,她也不能阻拦。于是,在佐滕智夫发来第二封信的时候,余和平踏上了去日本的飞机。
和平去了两个多月,回来了。一年后,他又踏上了去日本的飞机,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贵生已经荣升为爷爷。他的大儿子国红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他除了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偶尔也到地里转一转。国红建了一个养猪厂,生意挺不错。二儿子转了志愿兵,在部队不回来。三儿子考上了大学,程家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出了个大学生。八月十五的那一天,全家都回来。贵生给孩子们讲了家里老槐树的故事,讲了老槐树下面那口井的故事,也讲了他们的爷爷的故事。最后,全家人一起动手,挖开那口井,捞出铁箱子,让全家老少都看看那箱子里面的东西,看看他们祖爷爷当年的令旗,看了看黄灿灿的金元宝。最后,由大儿子国红带队,把它送到县里,交给了县文物所。为此,县长还专门开会表扬了他们,并颁发了文物收藏证和奖金。
一九九八年十月,七十六岁的程贵生溘然长逝。他患了胃癌,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做了手术,终因病毒扩散,医治无效,找他的父亲程立春报到去了。在他入坟不久,一个头戴礼帽,戴着眼睛的老头,在济生的陪伴下,也来到他的坟前,叫了一声:“哥呀,我来看你来了。”然后,双膝跪地,长伏不起。
他是程民生。程民生被抓丁后,跟着部队一路溃逃,到了台湾。由于经历战事少,资历浅,身在底层,长年经济拮据,直到今天才返回故里,给老爹老娘上一柱香,烧一领纸,以了儿孙之愿。然后,又重新启程,返回台湾去了。
二零一四年二月十七日晚十二时整
二零一四年三月十七日修改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