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凉意徘徊于燕国皇城的昇平殿外,燕国皇帝的心情正如同这没有了阳光的天幕,晦暗而阴沉。
从边关呈上的加急军报正静静躺在案几上,卫恒整个人都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仿佛不胜倦怠。
福公公手持拂尘,小心翼翼侍候在一旁。
半响,皇帝睁开眼睛,目光如炬,一把抓起军报,冷笑不绝。
“福顺,少谦还未到?”
福公公连忙弓身回答:“已经传谕下去了,洛将军稍候即到。”
洛少谦,他几乎视为已出的骄子。这小子那身特质满足他对儿子的所有完美想像:俊美的外表、机敏的头脑、生与俱来的从容自信,从不退缩。不但如此,这小子从幼年时便展露出了非凡的军事天分,以及处于逆境时令人咋舌的求胜欲。
如今雏鹰已成长为一飞冲天的迅猛的鹞鹰!不是儿子,却可以成为半子,这份急于“为父”的喜悦促使他忽略了女儿的心思,当女儿不顾一切地选择以惊人方式寻求自己的爱情时,彻底粉碎了他的期望。
他是那么宠爱生平第一个女儿,为她精心选择了名字‘悠’,并以燕国都城作为了长公主的封号,永宁,他心底深处盼望宝贝女儿永远安宁幸福,悠然快乐。
“陛下。”福公公素来精于察颜观色,眼见天子若有所思,便已揣度出几分,本想为卫悠进言,可巧此时洛少谦不疾不缓地踏进来,便咽下即将出口的话,忙小声提醒。
卫恒一抬眼,便看到恍若玉树临风一般清俊神气的少年将军,心中微微一喜。
行礼之后,卫恒挥手让他坐到下首,眼睛却不看他一眼,随手将军报扔过去。淡淡道:“看看吧。”
洛少谦打开军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看看吧,这一群酒囊饭袋。”卫恒突然烦燥起来,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
洛少谦一口气看完军报,慢慢合上,皱眉道:“北郓竟然为圆沙所袭,不但损兵折将,且相邻几座小镇均相继失守。如今,圆沙屯兵北郓城外的浮图镇,五万大军与属国之一的遥犁呼应。一旦我军再败北郓失守,那么此消彼长,圆沙得势,必定通过此城长驱直入。”
只听“砰”地一声,卫恒狠狠击案,额际的青筋不住跳动,形容十分可怖。
他立即单膝跪地,垂首道:“臣失言,陛下息怒!”
“没有失言,上月圆沙使者曾递书请求与我国通商,购置农器三千具,铁数万斤,为朕所拒,这些以游牧为主的民族,靠掠夺起家,决不是农、牧兼通或耕、战双全的,此次兴兵犯境必是为此。目前局势正如你分析的这般严峻,起来吧!”顿了顿,方才咬牙道:“那高权曾随你作战,军功赫赫,朕本以为此人堪当大任,不曾想亦是个平庸之将。”
洛少谦昂然起身,重新落座。他无意为高权开脱,东阳首战,他便发现此人虽熟悉兵法,却拘泥于常规,不懂因地制宜,且心高气傲,因此他对此人并不看重。
“你来告诉朕,如今这种局势要如何控制?”
他略略沉思片刻,便从容道:“圆沙连连获胜,必定骄气日盛。在大漠作战,圆沙士兵的体力的消耗并不亚于我燕兵,想必屯兵浮图镇的用意便是为养精蓄锐。此时圆沙的势气如虹,若要命仲孙谋出城迎战强攻,只能令我燕军折损更多兵士,且胜负难定。”
卫恒一面仔细倾听,一面缓缓点头,眼中明显流露出宽慰之色。
洛少谦心知自己已然得到了卫恒的赞同,神色更加自如了,开始侃侃而谈:“臣素不喜作战时为兵法所限,但兵法亦自有其理,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臣以为,仅这一句便足以应对目前之势。”
“哦?”卫恒挑动眉尖,神情有些激动。
“圆沙之威,仅挟个人之勇,并无深厚的韬略素养。连下数城,已是勇之极限。此时朝庭应遣使者前往,递书求和,答应其要求。圆沙的戒备必然松驰,一旦其成为惰性之兵,我燕军再挑选精良的骑兵,带二十天的给养,乘机出击。即使无法挫其锐气,也能毁其粮草,逼其自乱,我军前后夹击,必能击溃圆沙骑兵。”
“好!”皇帝拍案叫好,“好一个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如若圆沙断粮,那么我们便是以饱待饥了?”
话音一落,君臣俩人同时纵声大笑。
“福顺,你去备些酒食,朕要与洛将军细议一番,你最清楚朕的大将军嘴里刁钻得很,别叫他食不下噎。”
福公公连声答应,命其余内侍好生侍奉,自己退出殿外张罗酒食。
刚一出殿,初春的凉气扑面而来。
“福公公!”
清脆悦耳的问候,令他全身一震,漫天月光下的长公主神色幽凉落寞。
“大公主……老奴见过大公主。”福公公望着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公主,又是激动又是无奈,连忙哆嗦着叩首。
“公公别来无恙。”
“劳大公主挂念,老奴可不敢当啊。”
“福公公,父皇可愿见我?”她轻轻问道。
“大公主,你是怎样进宫的?陛下可没宣旨啊。”
卫悠微微一笑,“我求洛将军带我进宫。”
她长于皇城,深知富贵中人的绝情寡义,自来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当她任性地提出进宫的要求时,洛少谦竟然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心中自然感动之极。
入得宫门之时,或许因为她的‘名动天下’,持戈分列两则的禁军侍卫一见到她,均是一脸淡漠,但碍于洛少谦锐利的眼神,不得不勉强行礼,以示尊重。她便迎着这刺目的光线从容地迈上玉石阶梯,心底却一片冰凉。夜风拂过,她情不自禁地瑟缩着,仿佛那是一股刺骨深寒。
她无数次想过重回故国的尴尬,却不知每行一步竟是如此坚难。
福公公不禁苦笑,正待劝言她回去,却听殿内一声怒喝:“洛少谦,你未免太大胆了。”
她与福公公同时一惊。
“永宁,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卫恒大声道。
睁眸盯住眼前这扇朱红色的大门,她心里轻轻颤抖了一下,少倾,轻咬下唇,从容前行。
殿内卫恒正襟危坐。
大概刚才承受了皇帝的雷霆之怒,洛少谦单膝跪地,头略低垂着,宛若一张精致华丽的长弓,呈现出优美的弧线。
“父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唤了一声,然后跪在洛少谦下首,定定望着神情复杂的卫恒。如记忆中的一般,父皇的威仪丝毫未减,只是常常对着她流露出的慈爱之色已为一种疏离的冷漠所替代。
“没有朕的旨意,你居然就这样入宫了?”卫恒望着这令他爱极亦恼极的女儿,目光自那紧抿的唇畔缓缓上移,最后,停驻在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上......与记忆中的星眸相似却不神似。
她象她的母亲,相似的眼睛,却没有一脉相承的温婉。比之他所钟爱的女子,眼前这如画的眉目更多了一种明媚鲜活得照亮整张容颜的顽强生气。
卫悠喟然叹息,心头重叠的倩影再度分开。
每当父皇眼中出现这般神色,便是想念早逝的母亲,她心头虽难受,却依然保持着沉静的姿态。“是女儿胆大任性,为难洛将军了,请父皇别再责怪他,一切都是女儿的错。”
“陛下......”洛少谦忽然开口,在听到她傻傻地想一力承担后,他竟然有种奇怪的悸动。
“朕没问你!”卫恒粗暴打断了他的话,仍转向越发镇静的卫悠。“从你离开燕国之时起,你便不是燕国公主,不再是朕的女儿了。”
“是,我明白了。”
她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似乎强抑住起伏不定的心情,勉强哽咽着续道:“卫悠此次回来,只想面见陛下,说几句不得不说的话,除此别无他意。”
到底是自己疼爱一时的女儿,卫恒有些动容地望着她,目光中多了一丝怜惜,脸色也温柔多了。
“什么话?你起来说。滖少谦,你也起身罢。”
她起身后拂拭染尘的衣裙,那神态如同拂开近日所承受的羞辱。静默须臾,提高声音说道:“陛下,朝阳不能下降于洛将军。”
洛少谦吃惊地望向她,眼中满是诧异,他虽对朝阳无意,有心坚拒,却不愿假口于人,特别是她。
卫恒则眼中疑虑浮现。
“南淮楚灏自登基后便将燕国视为了最强劲的敌手。”她忽然语气急促起来,“陛下新封了娘娘,推出了国策,楚灏均有闻报。”
卫恒望着她的眼神变得凌厉非常。“你可知道,你的话意味着什么?你是在暗示朕,朕的身边有奸细,而且这个人还是朕的至亲。”
她坦然无惧,“东阳一战,不等援兵赶来,燕军便已全军覆没,在双方兵力相仿的情况下,如此速度地溃败,竟似完全失去了抵抗之力,陛下难道便未怀疑过么?”
卫恒极度震惊,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暂未将目标锁定于自己的至亲。
“其实,我与他相识的那一天,便是成为棋子的开始。”美好的唇线忽然微微上扬,划出一朵姣好却也傲然飘忽的笑容,“只是,这一局远没结束,胜负亦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