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恒突然改在凌波殿召见圆沙使者,卫悠一路上将可能出现的局面反复揣测了几遍。
圆沙因攻克北郓而盛气萌发,特遣使者来向大燕示威,以谋求更大的利益。父王为灭其骄气故意将接见使者的地点选择在凌波阁,而不在会见外使的福泽殿,想必是明示朝廷的态度。
卫贤意态闲雅地正着衣冠,似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看在眼里,不由叹口气。
转眼入了凌波阁,一片天光水色中托起一顶朱红的凉亭。
甫入亭中,她便看见两个身着异域衣饰的男子,一个年过五旬,大概是圆沙的贵族,正烦燥地来回踱着方步。另一个则年轻许多,约三十上下,生得刚健挺拨,五官如雕刻般醒目,侧面的脸部线条异常清晰明朗。他衣饰普通,因长年沐浴在阳光下,肤色呈浅棕色,完全有别于中原人的白皙。他面对湖水,双手抱胸,目光悠远,给人以卓然不群之感。
虽然只是一个侧面,却仍散发出沉稳的气势。她可以肯定,眼前这男人绝对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卫恒率众入内,那年长的男子傲然打量他几眼,显是猜出了他的身份,极为勉强行了一礼,一张口,叽哩咕哝说了几句话。
卫恒心知这是圆沙人有心发难,虽然心里恨极了,面上仍从容一笑,悠闲地坐下,吩咐侍女上茶。当他向那贵族点头示意时,侧面那人蓦然转头,一双湛蓝的眼睛直勾勾逼视着他,从中掠过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蓝眼睛的圆沙人?
众人先是一怔,后很快就从惊异中恢复过来,卫恒正待说话时,仲孙离业已抢先斥责:“既入使大燕,须得守我大燕礼节,使臣自重。”
那人似乎听得懂仲孙离的话,眼神更加玩味了。
卫贤走向皇帝身侧,压低声音说:“父皇,他们能说汉语。”
卫恒点头,起身走了过去。
那两人向他微微欠身,贵族男子从怀中摸出国书献上,张口大声说着话,卫恒一句都听不懂,他对身侧的卫逸温言说:“告诉朕,他在说什么?”
卫逸淡淡道:“这人说他是圆沙的国相,名叫苏哈齐,那是他的随从――易。他们奉圆沙可汗之命前往大燕递交国书。”
“你听明白了?”卫恒问道。
“不过是圆沙属国之一的伊兰语而已,儿臣凑巧略懂皮毛。”
苏哈齐惊奇地望着卫逸,他在入宫之前就打听清楚了,自六十年前圆沙征服伊兰之后,这小国便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如今就是伊兰人亦少有精通本国语言之人。因此认定燕国朝中无人通译,他就打算首先以此给燕帝一个下马威。谁知眼前这玉树临风的年轻皇子竟然轻描淡写的译出他所说的话,这无疑是一记闷棍。
苏哈齐惊愕的表情令卫恒展颜,他带着满意的微笑,将呈上的国书递给卫逸。“给朕说说,这上面都说些什么?朕没兴趣听无关紧要的闲话,择重要的讲就行了。”
卫逸打开国书看了一遍,长眉略蹙,“父皇,圆沙可汗的国书上说,为适应定居农事的需要,再次索取农器三千具,铁十万斤。”
卫恒怒极,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便转回头,目光投向掩口微笑的卫悠。
笑声虽轻,卫悠却立时感觉有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向她射来,她下意识抬眸,迎上易那双夺人心魂的蓝眼睛。
他毫无顾忌地盯着她,从头发到裙裾,从脸颊到柔荑,最后目光仍回到那张清艳的脸庞上,似赞叹,亦似玩味,无礼之极。
这双湛蓝的眼睛令她倏忽闪过那场噩梦般的经历,脸庞顿时苍白,她狠狠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卫恒见女儿神色忽然大变,心知事出有因,此时不便追问,回头陷入沉思中,圆沙的铁制工艺,以武器为上,箭镞等虽精良,农具生产则完全外行。因此,圆沙可汗索取“农器三千具,铁十万斤”的要求可谓十分实际,朝廷无从拒绝。
卫逸轻易就能从父皇的眼神中读透他的心思与最终决断,不过这样一件大事,还是得经过朝臣廷议后才能决定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易,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轩昂的圆沙人不象一个普通随从。
卫悠略定心神,她避开了那双慑人的蓝眼睛,退在了卫逸身侧。
谁知易依旧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那兴趣盎然的眼神好像是在看着他的猎物。
卫逸也注意到易的眼神,因此下意识踏上前,用身体挡住了他大胆窥视卫悠的目光。
易先是一怔,继而无声地笑了,那是一种张狂至极的笑容,夹着一丝挑衅。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毫不退让,他们都随之产生了无法言喻的预感。仿佛就这在瞬间遇上了今世的宿敌,哪怕只退了一步,都是全盘皆输。
“两位使者远到而来,好好休息一天,至于你们可汗的请求,择日再议吧。”卫恒思虑片刻,威严的开口。
苏哈齐哈哈一笑,向卫恒行礼,“尊贵的皇帝陛下,我们伟大的圆沙可汗没有多余的耐心等待,若陛下一时无法决定,那就凭天意选择吧。”这一次他突然开口,说的却是汉话。
“哦?怎样的天意,我真想见识见识。”卫逸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掷出一份‘战书’。
“殿下想见识?那好极了。”苏哈齐痛快地回答,双掌一击,易大步上前,对着逸微微欠身,但眼睛却从他脸上滑过,直接投射在卫悠身上。
这一记轻谩的眼神顿时激起了卫逸的斗志,他剑眉一扬,朗声说:“莫非你要代□□事?”
易不答,径直从怀中取出两只三寸大小的镂花盒,细看时,一金一木,他含笑道:“两只盒中各安天命,战耶?和耶?请殿下自选。”
此言一出,众人大为意外,目光齐刷刷地向赵王投去,连卫恒亦紧盯着儿子,表情极为僵硬。
战与和?
关乎两国运数的难题,竟被圆沙使者以如此儿戏的方式抛出,卫恒强捺住即将喷涌的怒气,冷哼一声,念头飞转:若是燕国皇子错挑了盒子,导致战事爆发,朝野上下岂不人心浮动,传扬开来,足以影响到边关军心士气。
可逸却早已将话说得太满,这下如何收场?
空气瞬间凝固,阁中安静如子夜时分。
卫逸的头发被风刮起,眼神深沉难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俊美的脸庞失去了如水透明,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冷酷。他一言不发地上前,目光在两只盒子间游移不定,选择无疑坚难。他的一念之间,或许便是天上人间,战与和,足以影响父皇的策略。
天微寒,他却觉得背心一片潮热。
“逸,玩游戏的事儿,还是让我来吧。”卫悠忽然倾前,拦在卫逸身前,以坚定的目光制止他即将伸出的手,然后轻巧旋身,面对卫恒的冷硬眼神,嫣然微笑,“父皇您忘记了,儿臣最擅长的便是向天借运。”
这一番话既安抚了卫恒的心,又不落痕迹地将挑战淡化成游戏,那么成败与否都无损燕国的威名了。思及她昔年展现的聪慧,于是顺水推舟,“那好,你就代你七弟玩玩吧。”
卫逸闻言俊面一沉,他没料到自己的一时意气,居然又将卫悠推向了风暴边缘。
“皇姐……”
“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卫悠的声音温暖,恍似四月梅雨天里偶然露面的慵懒阳光,立刻神奇般安抚了他不安的情绪。
他不再争,退在一旁,见群臣们窃窃私语,显是极不认同卫悠的“鲁莽”,不由心下恼怒,欲再度请命,却被父皇镇静如常的眼神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