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头,仰起清秀的下巴,以惊喜的目光回应他难得的温暖,勾起微笑,“逸可长高了。”
卫逸悠悠一笑,看着她施然走来,流风穿过水阁,轻拽起她的衣袂、发丝,仿佛凌波一般,蓦然回想起这近日听得她归来的消息,真是有如梦中,一切都虚幻得令他心中既期待不安。
当初自己母亲失势之后,他尝尽世间冷遇,皇宫之中,失势嫔妃的地位或许连奴婢都比不上,何况母亲这样一位神智已然不清的女子,曾经的荣宠立刻化作风刀霜剑。他想过抗争,但那时的翅膀太过柔弱,越是挣扎,越是伤了自己,不得已,他学会放下尊严,深藏恨意。
只是某一天,美丽的大公主忽然以保护者的姿态闯入了他近乎绝望的生活,那奇怪的感觉仿佛乍起的春风,吹散了锁着心湖的冰雾,更激起点点涟漪。于是他不反抗,宁可依靠她来保护,连父皇亦把他当成懦弱,哪里知道他别有用心呢?只要自己在后宫中处于弱势,她就会留在身边吧,所以他不在意受伤,不在意受人讥笑,因为他知道,她在乎,这便够了。
脑中与她昔日今朝的回忆交织重现,待蓦然惊觉她竟已走到自己的面前时,神思方才悠然回转。
卫悠自然是不知卫逸内心的繁复难解的情绪,因此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
一一扫过水阁中众人的面庞,与想象中一般,仲孙问梅倚着太子,对着她颔首微笑,尽绽芳华的秀丽容颜,凤眉丹目,气质娴雅雍容,一身飘逸的紫蓝色衣裙,金线绣出朵朵华贵牡丹,贵而不俗。
这便是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嫂了。
寒喧之后,她目光右移,只见太子身后另有一人,正是孟月泠,见她眼神轻慢,也不着恼,只闲闲地躬身见礼,嘴角仍是那令她深恶的不羁微笑,她轻哼一声,与哥嫂们谈笑起来。
卫琳围着问梅转了一圈,惊叹道:“皇嫂,你的裙子真漂亮。”不待问梅反应过来,复拉着卫悠的手,眼神是充满好奇,“皇姐,听说南淮的女子个个容颜妍丽,举止安静,你瞧可有皇嫂这般花容月貌,温柔娴淑的没?”
卫悠顿时沉下脸,睨视她那娇憨的笑容,不置一词。
卫琳为这目光所迫,如以前一般畏慎这光彩流溢的皇姐,那怕她只是淡淡地扫自己一眼,便觉得难堪。
问梅柔柔一笑,将可怜兮兮的卫琳牵到一旁,低声道:“他们有事要议,咱们就不凑这热闹了,跟我去后园赏花吧。”言罢挥袖命宁秀玉带上一干乐师向桃林行去。
眼望仲孙问梅袅娜的的背影,卫悠紧抿的嘴角终于柔缓,吐出一口气,笑道“皇嫂真是一朵美丽的解语花啊!”
太子又气又好笑,卫悠自幼丧母,父皇便将这宝贝女儿交由母后抚养,自己早已将她视为胞妹,当下责怪她道:“你呀,还是任性,朝阳年纪尚小,素来有口无心,便是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做姐姐的也该让让才是,怎能如此不留情面?自听见你回来,她可是吵了几次要见你这姐姐,永宁,她喜欢你。”
她眉一挑,“我不喜欢她。太子哥哥,我不是任性,以后再向你说明原由,好么?”
一直静默着的赵王卫逸忽然开口道:“孟大人,听说你要迎长公主回去?”
孟月泠恭敬地欠身,点头应道:“我南淮天子是如此希望,但亦交代在下,须尊重公主的决定。”
“孟月泠,你今日怎不在朝前街等候呢?”卫悠朝他上下打量,冷冷发问,可不等他回答,她又转身与卫逸说笑起来。
孟月泠心下暗恼,但也只能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礼貌,含笑道:“月泠前几日的举动实在太过唐突,公主那一番斥责已令月泠憣然醒悟,公主千金之尊,怎可随意赐见,月泠思量再三,自是循守礼法,递上我南淮国书,求见芳面。”
卫悠唇角微微上翘,恍若未闻,倒是卫贤觉得过意不去,轻咳了一声,“孟大人辛苦了。”
“那么你见过了,这便回去复命吧。”卫逸挑眉道:“想必在朝前街上,你的唐突已获得了想要的答案,我这皇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卫贤性子随和,素来不愿令人难堪,且忖孟月泠到底是南淮重臣,两国既未交恶,如何能怠慢来使,便温言:“七弟,不可如此无礼,孟大人乃是远客,不可为难……”
“皇兄。”卫逸冷冷打断,目光却观察着一脸平静的孟月泠,眉尖挑起一抹淡讽的笑:“如孟大人所言,既然见到皇姐,那便是完成了使臣的任务,我们自然也无留客的理由了。”
卫悠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讶意,她紧盯着他清冷却也秀逸的脸庞,微微吃惊,几曾何时,她努力护卫过的温驯少年眼中流露出如此迫人的锋芒,虽然他克制得很好,可她仍然有办法办感知。
“七弟。”卫贤无奈地唤了一声,他实在不明白父皇为何会让卫逸协助他处理淮吏入觐一事,难道父皇不知他们兄弟二人素来不甚亲厚,且政见不一。
卫逸侧首淡淡一挑眉,以回应来自太子的不满,遂后倾前一步,面对皇姐,伏下身,低笑,“我猜出了你的答案,对么?”
这一问令她颇感意外,凝神看他仿佛认真的眼睛,她不由轻巧点头。
“猜对了。”她平静地道,然后扭头观望碧波间跃出的一尾金红鲤鱼,低首间,唇际逸出的浅笑却映入了波心。
原来,逸在兑现自己的承诺,他长大了,他想站在她身前,为她挡风。
孟月泠的目光一黯,自知今日无法见到燕天子,便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恭敬上呈:“太子殿下、赵王殿下请过目,这是我淮天子敬赠公主的礼物清单,殿下请过目。”
卫贤见那两人倚着栏杆观鱼,只好命禄公公接过,答道:“我会转呈父皇,孟大人请在驿馆等候。”
孟月泠正欲施礼辞退,卫悠忽地转身笑道:“孟大人,你是住在永宁驿馆么?那里不太平,你可要当心啊。”
孟月泠闻言轻颤,唇角轻轻抽动一下,明显欲言又止,顿了顿,再次施礼,随内侍下舫。
卫贤回头斥责二人:“你们简直是胡闹。”
那二人对视一眼,均有默契地大笑起来,卫悠更是牵起太子的衣袖,忍笑道:“太子哥哥,你别生气,那孟月泠实在无礼极了,现在下可好,他一定是知难而退了。”
“你呀!”卫贤叹口气,自己亦笑了起来。
卫逸在一旁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脸庞上每一分细微的变化,只见她虽在笑,却有几分心不在焉,明白她在期待什么后,当即命禄公公前去宣政院打探消息。
禄公公觉得有些为难,目光转向太子,以示垂询。
卫贤讷讷地道:“未经父皇宣召,便擅入宣政院,恐怕会惹父皇不快,咱们还是在这儿候着罢。”
“不妨事,父皇问起,禄公公只管照实回禀。”
禄公公无奈,只得快步往宣政院行去,不一会,满头大汗地奔回来,喘着气道:“这可怎么说的,事儿全往一块凑了。”拿眼瞅了卫悠一眼,结结巴巴地续下去:“陛下与将军们刚商议完军务,圆……沙就遣使者递上国书了。”
“公公,圆沙使者为何事前来?”卫悠蹙眉问道。
“这个,老奴也不知,那使者递上的国书,朝中大臣一个都看不明白。”再喘口气,道:“赵王殿下,您博学,陛下口谕,让您去瞧瞧圆沙国书上都说些什么。”
卫悠三人随禄公公来到宣政院,那是一处幽静所在,平日轻易不容人踏足。
刚进内阁,只听丞相仲孙离奏报:“陛下,圆沙使者所用之语,并非圆沙语,极是罕有,臣等愚味,不通蛮语,因而无法传译。”
卫恒勃然变色,喝道:“去找,翰林院难道没人看得懂、听得懂?”
仲孙离忙以头碰地,唯有承受这雷霆之怒。“臣等无用,请陛下息怒。”这样回答也就是群臣商议无果了。
卫恒拍案而起,额际的青筋不住地跳动,他咬牙指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一群官员说:“废物,一群废物!如无通译,岂非让圆沙笑我大燕无人了。朕要尔等何用?”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那群官员抖得更厉害了,生恐天子震怒之下,将他治个重罪。
卫逸忽然轻声道:“让儿臣试试吧。”
这句话令在场之人都向他侧目而视,仲孙离长长舒口气,偷偷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你会圆沙蛮语?”卫恒意外之中又夹着微弱的希望。
“儿臣闲来无事,也曾结交过永宁城中的圆沙乐师,为识西域乐谱,自然免不了讨教一番西域文化。西域十六国以圆沙为首,其余诸国不断模仿学习圆沙文化,但同时亦保留着本国的语言,相信这圆沙国书上的文字必是西域文化之一,父皇不妨让儿臣试试运气,或许,儿臣正好识得。”
“好!” 卫恒大喜之下双目放光,向仲孙离说道:“传旨!朕现在就在凌波殿召见召见圆沙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