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渐冥,马蹄声促,一骑骏马飞奔至东海王府。亲兵跳下马,一路疾奔入院。片刻,院落一阵骚动,苻坚、苻法骑马奔出了府。驿道一路扬尘,十里开外,终于与车队汇合。
“坚儿……”苟太妃探出头,噙着泪,眼巴巴地望着跨上马车的儿子……满布血丝的双眸,蓬松的鬓角,爬满下巴的浅浅胡渣……缓缓伸出了手。
握住母亲的手,深吸一气,苻坚挤出一丝宽慰笑意,却难掩透骨的疲沓,道:“娘,儿子不孝——”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苟太妃抚着儿子的手,连声打断,轻柔声线夹着难抑的傲气,道,“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放心,没事。”
片刻,二旬开外的女子,柔柔弱弱地探出半个头,眸光缱绻地凝着车外,蒙着泪花儿,抿着唇,似有千言却道不出一语。
望及女子,眼波微漾,苻坚捎了眼关切,道:“曼青,委屈你了。府上众人……可还好?”
泪滚落,白皙面色一瞬煞白,嘴唇褪了朱红,曼青合手颤颤地紧了紧,哽咽道:“宏儿他……”
咳咳……苟太妃拢着空拳捂嘴咳了咳,眸子却盯着对坐,隐隐浮过一抹愠色。曼青急急垂下头,咽回了话。
一怔,苻坚急忙掀帘钻进马车,为母亲顺着背,眸光却穿梭在两个女人之间,眉宇难掩疑云,道:“娘,一路颠簸,莫不是哮喘又犯了?”
“不碍的。”苟太妃微微摇头,拂了拂手,挤出一丝笑意,顷刻,微微敛眸,瞟了眼儿媳,嗔道,“曼青,娘是怎么教你的?叫你宽心,宽心,偏不听。不足一岁的小人儿,不过受了点点惊吓,睡着了。大惊小怪什么?”
咬着唇,强挤一丝苦笑,曼青微微抬头,恭顺道:“娘教训的是,媳妇知错了。王爷,怪我一时乱了方寸,宏儿……很好。”
剑眉微蹙,苻坚凝着妻子,正要开口……苟太妃抚了抚儿子的手,急急打断,催促着儿子下车:“颠簸了一路,我饿了,回府再说吧。”
车轱辘嘎吱作响,婆媳对坐,默默不语。幽幽瞥了眼儿媳,苟太后掀起车帘望了眼车外,方压着嗓子训斥道:“身为王妃,便得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气度。你没瞧见坚儿的气色?啊?身为妻子,不能为丈夫分忧,倒要添乱不成?”
“娘……”泣然,曼青委屈地抬眸,下巴哽得轻搐,道,“可……宏儿……”
“你的宏儿不是在后面车上吗?”愠怒震得声线微颤,泪盈眶却竭力*,苟太妃紧了紧牙关,深吸一气,顷刻,幽幽地仰望车顶,轻若无声道,“此事……不得让坚儿知晓。男人成大事,得心无旁骛。我……会想法子的,放心。”
竹林深处,幽谧瘆人……
若海焦虑地探头张望,无奈漆漆夜幕裹着双眸,四下瞧不分明,唯是循着马儿啃草的呼呼声,依稀瞧得见马儿悠闲地甩着尾巴。
忽的,两道犀利眸光从竹林那头窜了出来。急切地腾了几步迎上前,脚步竟是几许欢快,若海压着嗓子,殷殷道:“来啦?路上可还顺利?”
一袭夜行衣,与夜幕浑然一体,连嘴鼻都捂得严严实实,唯见一双黝黑眸子泛着冷光。见若海腾上前,黑衣人稍稍退了一步,掌心一比,拒人千里模样。
步子僵住,若海稍稍低头,面色瞧不分明,微颤的下颚却是几许落寞,片刻,恭恭敬敬地屈膝行了一礼,道:“主公。这次……”
不等若海说完,司马復稍稍转身,冷冷道:“月影已就位,影武、玉兔也当随行。若海听令,遣冷风往秦国,冷雨往燕国,冷霜往凉国。”
“主公……”若海站起身,劝道,“目前时机恐怕还不成熟。凉国的棋子已废,燕国、秦国——”
“行了!”眸光一闪,司马復不耐地打断道,“苦心经营多年,不能再等了。凉国月影既废,玉兔叫什么来着?”
“回主公,刀儿……”
“她既有心顶上,便让她一试。传令燕秦两国,以三月为期,月影务必入主皇宫。”
一怔,若海不由贴近一步,忧虑、狐疑尽化作柔声一语:“復,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为何这般着急?”
司马復唯是淡淡捎了一眼,漠然道:“若海,我的性子你最清楚。少问多做。”
落寞垂眸,若海振了振,点头称诺,片刻,又不无担忧地说道:“主公,埋入秦宫的眼线除了七七,悉数被杀。眼下连传令的人都没了。”
斜瞥一眼,一记冷笑,眸光微敛,司马復转身踱步,冷冷道:“传令莫愁下山,她的人,她自有法子联络。”
目送黑影飘然远逝,若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几许忿恨地牵马离去。
东海王府……
茶香扑鼻,苟太妃执壶起身,弓腰为对坐斟茶。苻法蹭地起身,双手捧着茶杯,恭顺地说道:“大娘,您别忙,您坐。”
慈爱一笑,眸光分明蕴含深意,苟太妃搁下茶壶,放眼幽空的房间,淡淡道:“法儿,娘叫你来,是有一事相托……”
书房这厢,灯火通明……
薛赞坐在客座,禁不住探长脖子张望书桌那头。苻坚掌着信笺,眸光幽深,蜷指轻轻磕了磕桌案,陷入沉思。
薛赞抿抿唇,瞧了眼对面淡然安坐的权翼,眉角一枯,催问道:“王爷,吕尚书怎么说?”
回过神来,唇角微嚅,浮起一丝解嘲笑意,苻坚摇摇头,淡淡道:“谁不是头挂在刀柄环上?”
蹭地起身,薛赞急不可耐地一捶案,忿忿道:“真不料吕婆楼竟如此胆小怕事。”
权翼扬手扯了扯薛赞,使了使眼色,劝道:“吕尚书虽谨小慎微,却心怀大义,稍安勿躁。”
瞥了眼信笺,“王猛”二字赫然醒目,苻坚折起信笺,起身踱近书案前的青铜烛台,幽幽地点燃了信……
微妙的关系迎着暖春渐染暑气的微风,发酵得越来越诡异。
苻生依旧黄昏祭母,只是不再来去匆匆,或是独自在凉亭舞剑,或是倚在长廊吹奏胡笳,或是凝着满院的木槿出神……这时,宫人总会把颜儿推出房。颜儿不声不响,冷若冰霜。
视而不见……若有若无一瞥……时不时远望……目不转睛凝视……远,那点雪白,孤若冰山雪莲,漾漾溶入乌眸,激起千里素雪,凝了戾气,万里霁光笼了心扉,无尘无埃的清零……苻生不气不恼,倒似独修的道人,贪婪无声的静谧,又似懵懂的痴男,着了巫蛊,中了迷香,唯是不言不语,痴痴凝望,间或幽幽一笑。
如此,一晃大半月……
这日黄昏,宫人把颜儿推进了凉亭。伤口新愈,刺痒难耐,颜儿摊开手,低眸瞧着,纱布早已除去,结痂的伤口斑驳地缀在掌心。
咳咳……
抬眸,只见苻生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大步走了过来,他身后……一怔,娥眉不由微蹙,泛起一丝疑云,颜儿并未起身,唯是微垂眼睑,聊作行礼。
凝了一眼,清淡一笑,苻生瞟了眼身后,便踱步落座对面石凳。苻法低眸瞧了一眼,顿在了凉亭外。
“愣着干吗?进来啊。”瞥了眼颜儿,苻生朝苻法招招手,指指身侧石凳,道,“不在正殿,你我便是兄弟。坐。”
“臣惶恐,谢皇上赐座。”苻法拱手行了一礼,方缓缓落座。
“冬儿……”颜儿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稍稍点头便要告退。
苻法微微一愣,低瞥一眼苻生,面露惊色,哪个女子敢当着圣驾如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