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边是少女粉嫩的娇羞,掌心顺着婀娜的柳腰抚落,苻坚轻柔一带,藕粉剥落,怀中玲珑玉透……便是这迷蒙一眼,惊醒了酣梦中的醉客。弥散明眸的情欲尚未褪尽,便唯剩慌乱、无措和痛楚,苻坚一手急急捂眼,一手推开颜儿,更是蹚着水逃也般疾步离去。
唇边残留着前一瞬的甜蜜,此一瞬竟是当头一棒,这一推虽不重,颜儿却险些仰倒,站稳回过神来那刻,却只见他裹着浴巾攀上了浴池,头也不回地走了。
叮咚……叮咚……泉眼前一瞬尚在吟唱,此一瞬却在呜咽。颜儿呆呆地僵在池中,低眸一眼,见自己一丝不挂地没在泉水里,包裹周身的分明是地火煨烤的热汤,于自己却冷若寒天的冰凝。完了,完了,颜儿禁不住周身轻搐,双臂紧抱着蜷作一团,泪禁也禁不住地流淌,憋在嗓子眼的抽泣和着泉声闷闷地飘窜……
秦龙殿外室,苻坚已穿戴整齐,眉宇的潮红尚未褪去,却已蒙了铁青。回想方才一幕,心头泛起一丝甜,顷刻却是蚀骨的悔恨,苻坚捂着额,掌心顺着眉眼用劲地搓了搓,只想回复清明。然,清醒过来,却更是无措慌乱,苻坚僵立窗前,不知如何自处,便是当日反与不反的抉择亦不似当下的纠结痛苦,无措……只得呆呆地凝着紧闭的窗棂。
颜儿不知是如何拖着僵硬的步子爬出汤池的。回头望向氤氲水波上漂浮的那袭藕粉睡裙,颜儿蹲跪在池边,蜷作一团,瑟瑟发抖揪着外褂胡乱地遮裹身上。脑子转不动了,颜儿只觉魂灵似抽空窜上了九霄,凄凄地俯视茫然无助的自己,这刻无痛无伤,却茫然无措地恨不得夺过一柄利刃直扎进心窝里,如此便不用……恬不知耻地跨过这道门槛了。
纵是无地自容,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不知过了多久,颜儿才踱来外室。裙襟雪白依旧,只有颜儿自己知晓,尊严、廉耻、贞节都随着漂浮汤泉之上的亵衣远逝,中衣硌人,硌得自己无处可逃。
轻轻的脚步重镇心房,苻坚紧拧着空拳,没有回头,没敢回头,更没脸回头:“对不起……”苍白无力,可除了这句自己还能说什么?此刻,自己何止是个负心汉,更是连男人起码的担当都负不起。心中岂止是痛,岂止是苦……眼红了,苻坚急急阖目。
又是这句,轻飘飘的三字将自己打落无底深渊里,颜儿顿在一尺开外,再迈不动步子,泪又下了。
二人僵持着,无言无语,有泪有痛……
力不可支,颜儿觉到膝盖似在颤抖,自己熬不下去了。含泪苦苦一笑,明知再开口亦不过是把自己打入更深的伤悲里,可……颜儿仰起下巴,决意用最后一口气挽留最后一缕情:“迷情香草……投怀送抱……我……成了世间最……低贱的女子。我不想如此,可……还是——”
“不,颜儿,是我不好!是我的错!”苻坚勾低了头,低闷的语气掩不住蚀骨的愧疚。
“可我不后悔。”脚尖弱弱地挪了一步,颜儿揪着裙襟紧了紧,泪眸坚毅,“我想嫁你。我不过随心罢了。”深吸一气,颜儿怯弱地贴上了玄色背脊,环着他的腰,泣道:“永玉,嫁你,是我唯一的活路。你,是我的命。别抛下我,求你,别抛下我。”
僵了,瞬即,身软了,心软了,手覆着箍在腰间的纤纤玉指,苻坚垂眸,几滴晶莹坠落青石砖上。此刻,便是铁石心肠,又如何说得出不字?可,自己又如何能点头?
这样的相拥,只有苦,只有冷……颜儿贴着他的背,凄然仰头,希冀夹着胆怯,哽道:“永玉,应我,好不好?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背脊的柔弱缠得身乏、心乏,苻坚仰头望一眼透过窗棂细缝的凄冷月光,掌心覆着玉腕紧了紧,终是扭转了身:“你知,我最喜欢你什么?”
潋滟泪波微颤,颜儿抬眼撞见那对眸,便急急躲避地贴上他的臂,垂睑轻声道:“永玉,我最喜欢你的眼,世上最清澈的眼。让我一瞧见,就觉得心静心定的眼。别这样看我,我……怕。”
敛眸,却敛不住伤痛,苻坚揽着削弱的肩轻轻抚拍,似哄劝任性哭闹的孩子:“你是我见过……最聪慧最坚强的女子,像荆棘丛里盛开的月季。你还小,往后的时光还很长,时间可以抚平一切。或许……”明眸泛过一丝凄冷的光亮,苻坚难掩惆怅:“再过两年,你……有夫……有子,再回过头看今日,只会扭头一笑。那时,你会忘了今日,忘了过去,忘了……我……们。”
“忘?”眼里的泪滞住了,颜儿木了,顷刻,却痴然,“你……会忘吗?还是,你有……妻有子,早就忘了?还是……从不曾记得?”
头一回觉到无力,回天无力,苻坚凝着那双凄苦的眸,咬紧牙关,笃定地点头:“今生缘尽,我们……都该忘记。我答应过,要照顾你一生一世,颜儿,做我的……妹妹,好吗?我会像疼芸儿一般——”
雷击般弹开,颜儿抽开手,细退一步,下巴都在轻颤,心空了,当这句溜出唇边那刻自己都后悔不已:“一句誓言比我重要?比我的性命还重要?若我说,没你,明日我就会死,你也铁了心吗?”
脑海闪过菩提树畔那幕,苻坚一把掌住颜儿的肩,凝着娥眉黛玉,紧张得咬字都吃力:“不许说傻话!这世上,谁没了谁,都能好好地活!当年,姐姐也同你一样,可真正嫁了给姐夫,如何不是琴瑟和谐?颜儿,我不奢望你原谅我,我只望你知,负你,非我所愿。可……”
眉头紧拧,苻坚垂眸,正应了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孝道信义是人立世之本,舍了这些,便不配苟活于世。推翻厉王,不忠,逼死大哥,不义,背信亡父,不孝。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颜儿,纵是没我,你也该过得幸福,会得到幸福。忘了我,好吗?”
忘了?幸福?颜儿痴痴地摇头苦笑,幸福?若能看到明日的日出,后日的日落,已然是奢望,幸福?幸福是何物?
“我不想听。我只问你,你只肖答我这句!你当真铁了心吗?”颜儿耗尽浑身的气力,双手攀着玄色臂弯,明知答案却不死心地逼问。
眉宇凄苦一紧,苻坚深吸一气,舔了舔干涸若裂的唇,闷闷地点了点头,这一颔首,殿宇的宫灯似瞬即暗了。
手重重地垂落,颜儿仰望一眼黑漆漆的天顶,呵呵,心底冷笑,师父说得对,自己如何不是死于情关?眸睁得大大的,只想把泪倒回去,都倒回去……“好,好。”低头时,白皙玉靥褪了颜色,颜儿缓缓地拉过他的左手。
头一回觉得空空的怕,手被她拉起,更是觉得怕,苻坚轻轻地抽了抽,却不忍亦不敢拗她。
托着他的手,拨开他的指,摊开他的掌,正如那夜……颜儿笑了,笑得凄清,轻搐着扬指,指尖颤颤地戳向孤清的掌心……蜷指一剜,颜儿清晰地觉到指甲划过掌纹的微微凹陷:“朱砂……我收回了。”
“我要做你掌心的朱砂”耳刺疼,手心果真像被剜了一块,连心都空了,苻坚缓过神那刻,她已甩手离去。耳际一嗡,苻坚本能地伸手,一把箍住了玉腕。
微微扭头,颜儿睁大了眸,凝着他,这刻,心底竟还是涌起一丝虚无的希冀。
经不住她的眸,苻坚垂睑,却是紧了紧掌心,心虚地低声道:“颜儿,除了……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若是往后……遇到什么难处,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应你。”
若他闷闷点头那刻,心里涌过一丝恨意,此刻,便全消了。颜儿只觉自己没用,对他,竟是连恨连怨都做不到。可心底的不甘、委屈却难抑,颜儿用劲地抽手,神色无悲漠然:“没有往后了。誓言,我也可以有。”并拢二指,颜儿指着天顶,愈发冷漠:“爱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错,最重的孽。今日,我一并还了。从今往后,你我……陌路!三生,不,是永世……不相见!”
胸腔聚了一团气,这刻,嘭地爆了,苻坚紧着拳,抬手扣在胸前,望着那团盈白飘走,飘走,心亦随着她飘走,缘尽了,二十年头一回爱恋竟以绝誓收场……这种痛,比沙场上的流矢更重,苻坚此刻才懂,原来人世间真有痛不欲生四字。
出殿撞见失了魂的方和,颜儿连瞧都未瞧一眼,默默地绕开,默默地走去。黑漆漆的夜,黑得没有去路,下玉阶那刻,颜儿四下张望,东西南北……哪儿都不是去处,躲去玉阶凭栏脚下,颜儿顺着清冷的玉白石滑落,跌跪冰冷的石砖,便连哭的气力都无。抬眸望一眼瘆人的白石转,颜儿想一头撞上去,自己结果亦好过被冷风夺命。摁着地面,颜儿想冲撞上去,却只觉身体空得直不起腰来,便连死的气力都无。
“呜……呜……”蜷腿缩作一团,颜儿呜咽地哭出了声,八年,连哭都不敢哭的八年……马上就要结束了。凄凉呜咽和着朔风呼啸着一路向北,夜霜悬在半空借着月光悄然落下。
殿内一片死寂……
“陛下,奴才该死。”方和跪着拼命磕头,“奴才只是不忍心看陛下……奴才……”
苻坚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近侍噤声:“她……人呢?”
“郡主执意要出宫,奴才……奴才不敢阻拦,也不敢放行。”
“多派些人,护送她回雅公主府。”苻坚歪倒在榻上,眼神滞暗,“传孤口谕,‘请姐姐好生照料她……寸步不离’。”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