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转眼快到年关了。大雪封山,青山寨唯一和外界相通的路也很少有人出入了,曹八爷的人偶尔运送生活必须品。

这是雷五爷的崽子们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候,因为站岗放哨防的就是其他的溜子①来找事儿。青山寨的地形特殊,每到大雪封山的时节,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外人是不可能进入青山寨的。

上次索三爷跟孟清明讲完他和孟家的恩怨后,过了几天两人再见面时谁也没再提那晚的事。

雪越积越厚,索三爷很少下山了。在山寨里,他让孟清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孟清明总是默默地跟着。他每天都在想:是不是还要杀了索三爷?不杀?他始终是我的杀父仇人。杀?兰姨娘的死,爹确实有推不掉的责任。不杀?他不仅害死了爹,也间接害死了娘和哥哥。杀?他又救了妹妹。不杀?我又怎么能离开青山寨,难道真的跟自己的杀父仇人过一辈子?还要夜夜有床第之欢。杀?怎么个杀法?单打独斗不可能,动刀动枪更不现实,难道真的跟他同归于尽吗……

孟清明整日都在矛盾中挣扎,郁郁寡欢。索三爷可以让孟清明做任何事,可就是没有办法让他高兴。后来舒六爷给出了个主意:把跟老么学认字的崽子分了一拨儿给孟清明,让他教他们读书写字。这招儿果然见效,孟清明的脸上逐渐有了些笑模样儿。只是见了索三爷依然会变得沉默,索三爷就经常偷偷地看他给崽子们上课。

上课的地方在孟清明院子的正房里。有几次孟清明听见门外有动静,他以为是雷五爷的人在放卡子(放哨),没太在意。后来发现每次下课后门外又不见人影。

有一天下着大雪,中午吃饭的时候,么爷从他随身背的皮口袋里掏出一顶插了几根大山鸡翎子的帽子递给索三爷,“前些天跟四哥上山打猎,打了好多山鸡和紫貂,做了顶帽子。大哥你戴上,看合不合适。”正好冯七爷从他身边走过,在他头上搓了一把,“还是老么手巧啊。”

索三爷的头发是弯的,但被贴着头皮剃得很短,一到冬天就得戴帽子。他接过那顶张牙舞爪的帽子,试了一下,“嗯,是比我那顶灰鼠子毛的暖和。可是这翎子太张扬了吧?”雷五爷吧嗒一口烟,“不张扬,这才象山大王嘛。大哥,你要是不要就给我。”

结果吃完饭索三爷就那么戴着那顶帽子出去了。孟清明很是郁闷:五爷的话你也敢听。好歹你索绰络.瑞宁也是北京城里长大的,那帽子再暖和也得拔了翎子才能戴啊!

下午给崽子们上课,讲历史,正讲到清兵入关,孟清明又听见门外有动静儿,就走到窗户往外看,没等见人就看见明晃晃的几根大山鸡翎子。孟清明哭笑不得,心想:好!我让你听个够。孟清明一口气讲完了“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②。听得索三爷这个心虚冒汗,抬脚刚要走,一个崽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出事了!”

孟清明从屋里走出来,“哟,大当家的,怎么不进去听啊?”

索三爷用能杀人的眼神看了孟清明一眼,压低嗓子咬着牙说:“‘嘉定三屠’是吧?我今晚让你知道什么叫‘清明三屠’。”转过头对着来报信的崽子:“说,怎么了?”

“八爷出事了。昨天舒郎中说有几味药材快没了,冰天雪地的谁要着了风寒就不好办了。八爷说挺长时间没下山了,药材也不是啥贵重东西。就带了20个人和郎中一起下了山。刚才八爷是让人抬回来的,好象受了伤。大当家的快去看看吧!”

“操他娘的!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的人也敢动。走,带我过去。”说着话,几大步迈出去走了十几米远了。那崽子赶忙撵上去。

孟清明一回头,十几个脑袋都挤在门口,十四五岁的脸上都是一付义愤填膺的表情。

“你们干什么?都给我回去!”

孟清明拿出一本书,塞给小地瓜,“带大家念。你最大,好好管着他们。”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在山寨里住的时间长了,跟大伙儿都有了感情,山寨里的事也都想知道。

赶上索三爷。孟清明放慢了脚步,静静地跟在后面。到了议事大堂,索三爷一脚踢开门——这是他最常用的开门方式。

曹八爷已经被人扶到椅子上,舒郎中在给他包腿,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索三爷扳过曹八爷的脸,左右看了看,“怎么回事?谁干的?”

“龙项天。”

“什么?是那个龙虎坡的大当家吗?”曹八爷点头。

“奉系跟吉军③打的时候,他不是被我打出吉林了吗?”

“他当时好象逃到大兴安岭一带了。”

“他不是孟恩远的人吗?怎么还敢回来?”

“那我就不知道了。”

“怎么打起来的?”索三爷走到虎皮椅子那儿坐下了,孟清明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我们买完药材,就进了春风楼,想着大冬天儿的,下回山不容易,要好好乐和儿乐和儿。谁知道,一进去就被老鸨拦了,说春风楼让人包了。我就喊谁他妈活拧歪了,敢在老子的地盘儿包窑子?龙项天就出来了。我一看,上回让这孙子跑了,这好机会哪儿能放过啊。我一挥手,咱们的二十几个人就朝他扑过去了。他妈的!谁知道他一吹口哨儿,楼上楼下蹦出来一百多号人,都举着枪。他问我混哪儿的,我一看他没认出来我。赶紧装熊,我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坏了各位爷的兴致。转身我就走。我他妈刚走到门口,不知道哪个裤裆里没夹紧掉出来的喊了一句:他好象是青山寨的!我他妈撒腿就跑。我们一路跑,他们一路追,我腿上就挨了一枪。要不是后来进了山,大哥,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脸怎么弄的?”

“跑的时候摔的。”

孟清明强忍着没笑出来。

“瞅你那点儿操性。其他人受伤了吗?”

“加我三个挨枪的,两个挨刀的。都没什么大事儿。”

索三爷托着下巴不说话。他是不怒自威型的,大家都不敢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老四、老十,雪停后带二百人跟我下山。”说完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老舒,受伤的务必都给我治好,不能留下残疾。”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有些黑话和东北文化可能会让人看不懂,所以在每一章都做了注释。涉及的不是很多,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注释:

①溜子:大股的土匪又称“溜子”。

②“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向被并列为满清入关后的两大暴行。

③吉军:民国初年,吉林的地方军阀,由吉林督军孟恩远经营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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