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红梅白雪知
“我……在哪?”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只觉得是身处室内。屏风后的床榻又温又软。火盆滋滋,告示着今天的冬天来得很早。
“轩辕……轩辕野呢?”我又问。
这个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完全清醒地意识到,我身边的人是洛西风。
“阿黛,你醒了?”他叫我。
他还是一身胜雪白衣,还是黑发清扬瀑悬,眼神安静,眉峰轻转。可是我并不激动,也不在乎。因为已为人夫的洛西风,在我眼中便早不再是洛西风了。
他是我‘唐家姐姐’的丈夫,也只会把我当成一个娘家小妹来关乎止礼。
这种相见如陌路,错身退万步的感觉,真的不怎么好。
虽然我承认,从他口中叫出我名字的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把什么都出卖了。
“洛先生,我跟你很熟么?”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我认得出这是我的房间。跻身在后院白梅林丛对角的那个小厢房,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阿黛,是我。”洛西风沉着眸子看我,绻缱的目光中唯有我憔悴苍白,突兀呆滞的倒影。却被面前这男人用无尽的心疼和愧疚包裹了里外三层。
我抬起手,用力在自己的脸颊上掐了一下,可是肩膀上的刀伤恍然刺痛,我下不了手。
“是这样捏……”洛西风抬掌握住我的手,沿着我冰冷的面腮轻轻摩挲。
我看着他,像中邪了一样傻怔着。我也想假装不记得他。可是泪水总是那么不争气地突然肆意出来。
“阿黛我回来了。”他反掌抚着我的泪水,我却不顾一切地掀开被子往外逃。
“阿黛!”洛西风从身后一把捉住我,像捉鱼一样:“阿黛,别逃!我们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噩梦总会醒的!”
“洛西风,你放手!”我用力挣扎着,尚未痊愈的刀伤尽数崩裂。
“阿黛,别动!我不碰你,你别再动了!”他转过脸去。把我推回床角。我抱着膝盖,冷静了好久才说:“洛西风,你的噩梦醒了,那我的噩梦呢?”
我叫他打一大盆水进来,放了许多皂角和荚豆。水温暖融融的,将将到我半身高。
我化成鱼形,纵身进去,两个来回后钻出
就这么"chiluo"裸地站出来,没什么好羞耻的。因为我的白发如我的身体一般纯净,并不会让我觉得难堪。
“阿黛,你做什么?”洛西风转过脸去,这样窘迫和无助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地骤升一股报复的快感。
可是快感过后,依然是难以言明的空虚和心疼。
我说洛西风,你不敢看我么?你不敢直视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白发?
“院子里的梅香在冥冥之中召唤我前来,我以为在这里能找到你孤寂的灵魂,等着我。
那把油纸伞,是我们初相遇的时候你亲手遮在我头顶的。那下面,不能再钻出另一个女人。
死而复生,再塑因缘,洛西风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已经死透了么!你为什么还要想起来?!”
他哑然看着我,伸手扶过我的肩膀,穿过我水淋淋的白发。手指撩过耳畔,我目不转睛。
他的眼睛却红了。他问我:“全白了?新发呢?”
我苦笑:“白了的发如何再待新?死了的心如何还能愈?洛西风,
你死第一次,躺在我怀里,我用余生染尽霜华祭奠。可你死第二次,死在我心里。看到你和唐芷鹣鲽情深的那一刻,我的心就不再痛了。”
“是么?如果我能选择,却宁愿站在奈何桥下等你”洛西风攥着我的白发,轻轻撂在我肩膀后。
少女曼妙的体态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不再回避目光,就这样站着,像欣赏什么东西一样用不带"seyu"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他心疼我,可心疼二字,往往都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把效果放到最大。如果你还能为我做什么,早就把悲剧掐死在不该存在的源头里。又怎么会有机会让我被人‘心疼’?
“可是你活了,你这条命是唐芷的。除了她,你不能对任何人负责。洛西风,我们之间大概只是没有缘分罢了。”穿上衣服,我跨出水盆,有点虚弱有点跄踉。
“你伤成这样要去哪?”洛西风拉住我。我说去哪都好,但这里不再是我家了。
那年他第一次把我领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我左手牵着他的衣襟,右手拖着阿宝的萝卜缨子。
我在这里完成了一条锦鲤鱼人形少女时光的发育,朝夕伴着这个男人,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安定着无欲无求。
可是到最后,我一无所有地输给了千年执念,赔得一塌糊涂。
用力呼吸,用力控制着眼泪。这世上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来。
“你若执意要走,也得先留在这养伤。过几天,等轩辕野来接你吧。”洛西风坚持把我送上榻:“你这个样子,我就是死也不会放你离开。”
我惊愕,那天在卢林谷我身体不支晕倒,醒来后就是在这红鸾镇的洛宅之中,轩辕野去哪了?
“皇帝病重,他回京城去了。你伤势沉重不能奔波,于是他临走前对我说”洛西风顿住口吻,我却静待后文:“说什么?”
“说,要我好好照顾你。”
我说你别骗我,这不是轩辕的个性。
“真的。”
“洛西风你撒谎的时候眼睛会往下看。”
“九五加尊之日,纳你入宫之时,他要你在这儿等他。”
我哑然失声,脑海中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几个字:“他向我求亲?”
洛西风不说话。
我说那好,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阿黛,你爱他么?”
“我不知道。他对我好,爱不爱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觉得有点累了,闭上眼睛就不愿睁开了。天色将晚,我抱着被子靠住床头:“洛西风,让我休息吧。”
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把被子帮我掖了掖,多余的话没有再说。
我并没有睡着,因为现在是白天。躺了一个多时辰后,我有点饿了,于是径自爬起身来。
我还能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来轻车熟路地找伙房,只可惜,当年院子里一片祥和的人们,早就已经不知散落在何处了。
星堂的扇子被烧了,所以他只能像蝙蝠一样挂在树上。狐嫂带着兮的骨灰远走昆仑。说有生之年要为他念下一万遍的大悲咒,祈求轮回转世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花默默,阿壁他们都走了。我想,他们大概都不习惯跟这样子的洛西风夫妻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吧。
原来一旦经历过风雨,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路过前厅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一个是唐芷,而另一个不是洛西风。
偌大的庭院里横竖也就只有三个活人,我是妖。
“阿芷,你不会怪爹吧?我之前答应过你。最后这些时间里”老头子貌似伤得也不轻,这都几天了,讲起话来中气也不如之前那般足了。
“爹,我明白的。我为师兄换命是心甘情愿的,窃他之爱本就良心难安……”
我深吸一口气,不用多想也明白这两人话中之意。
来不及多想便冲进门去,我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既然想要他按照你们的心意来生活,就不要把他当成玩偶一样作弄!
既然想让他永远跟我这个妖孽划清界限,现在又心软后悔什么!
“我跟你们说清楚。洛西风既然已经是你唐芷的丈夫,不管他记不记得我,我都不会再要了!”
“阿黛,你醒了?”唐芷慌忙站起身,弱不禁风的样子感觉好像摔一下门就能把她震倒。
“阿芷,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话要单独跟阿黛谈谈。”
唐芷看了我一眼便出去了,而我,还是没有做好在面对洛景天时能不怨恨的准备。
我说我做不到与你冰释前谦。上一次同生共死也只是个意外,既然你们洛家已经选定了一个很中意的女子成为洛西风的伴侣,你又何必因为自责而故意解除‘置幻之术’?
你弄得他很痛苦,唐芷很伤心,我也觉得横竖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你改行不当天师当月老么!!!
要不是看在你是他爹的份上,我觉得我要是洛西风绝对会打你一顿。
“阿黛姑娘,我并非为了你才这样做。”洛景天垂了垂目光,我发觉他好像正在看我的手。
我手上有东西么?
下意识地抬起掌心,那道咒印竟然已经蜕成了血红色?
“这道封咒,名叫‘诺祈咒’,如果我猜的没错,该是执掌冥界轮回期限的上神离朱与你立下的吧?”
洛景天说出来历的一瞬间,我赶紧攥住手藏到身后,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书上读到过记载,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契印。”
我说,既然你查到过,那么可否告诉我,我会怎样?
洛景天沉默。而沉默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不忍透露。
我惨笑一声,说我明白了:“你是知道我同样命不久矣,于是出于同情?”
“阿黛姑娘,如果你和阿芷注定是他此生的情劫,那么他总该做出他自己的选择。
我不想再承担任何外力的角色,也不想见到他在一无所知的时候错过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你是他前世无法割舍的爱人,阿芷却是他今生名正言顺的妻子。
你们谁都没有错,但是有些局,即便是死局也要硬着头皮去解。”
“不,错的是我。”我攥紧火辣辣的手心,轻笑一声打断洛景天的话:“前世的我,抢了今生的缘分,却无力陪他一生走完。该退出的,从一开始就是我。
我与洛西风之间的缘分早就被葬送在千年之前,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死局
如果我嫁给轩辕野,那么……所有人就都解脱了。”
“阿黛姑娘,你不打算告诉他,封咒的事?”
我笑了笑:“为什么要告诉他?当初我是为了救轩辕野才失手破誓的,就算将来有什么需要承担的,也是轩辕陪我一起承担。
洛西风总不能把名字刻在两块‘爱妻之墓’旁吧?”
“你,真的要嫁给轩辕野?”洛景天眸色一沉。
我说为什么不?难道全天下的男人就只有你儿子值得人爱?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再回京师?”洛景天意味深长地说。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但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听说洛景天已经决定要远离朝政告老还乡,云游四海快意人生,但我的确有点想不明白这次轩辕野出事的时候,他奔走出力。倒戈太子,按理说怎么也该是大功臣一名。
“论资质,论才能,轩辕野怎么都该比他那个阴险没用的皇长兄强多了。你当初宁愿做轩辕奕的太子太傅,为什么现在却要离开轩辕野?”
“因为有些人只是执著激进了些,但是并不危险。而有些人,你必须得把他想要的东西统统都给他,否则”洛景天没有把话完全说完:“当然,如果他想要的东西里包括你,你是最好把自己奉上才保险些。”
我说你的意思,是在变向提醒我轩辕野这个人很可怕么?
“我知道他可怕,像他这样的出身地位,不可怕能活到最后么?
我不愿探究他真实的内心和城府是因为这些跟我没有关系。
我又不夺他的江山,又不害他的妻妾。只要他爱我,还不够我嫁给他么?”
我准备几千几万个理由,不是用来说服洛景天这样的局外人,我只是想说服我自己。
十天后,官家贴出榜文。圣上驾崩,新皇登基。国号顺安,天下大赦。
国之大丧,不宜册封。但新皇诏令天下,唯有苏氏女名黛为后之选,不设六院,仅此一妻。待到守孝期满,许封加冕。
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看池塘,洛西风从我身后过来。我说你看,如果一个男人真的想要一个女人相守一生,即便帝王之身份也可以为她独宠一人。
“人家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我总觉得,比起我们这样别别扭扭的三人行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了。”
“你真的决定要嫁给他?”
“否则呢?”我扔了一颗石子,落在荷叶枯损的冰面下:“你要,送我些嫁妆么?”
“都备好了,存在东厢房。别谢我,是我爹临走前准备的。”
我哦了一声,说你替我谢谢师祖爷爷,阿黛远在宫闱之内也一定会日日为他祈福,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这一刻,我只当他是我师祖,暂且放下阿宝的仇。
“那我呢?”
“哦,祝你和唐家姐姐,早生贵子,有空到京城里来看看我。”我数着手边的小石头,一颗颗丢进池塘。薄薄的一层冰面裂开无数细碎的小孔,冰水肆意,就像零度的眼泪。
“阿芷的身子越来越弱了,怕是要熬不过……这个春天了。你就不能再等等我么!”
转过身,我看着眼前气质全无的洛西风,幽然的心疼炸开胸腔?
他何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么无耻,这么低声下四,这么让人恨不得甩他一巴掌?
我说洛西风你还是个男人么!唐芷是你的妻子,她为了救你命不久矣,你居然还要数着日子想要跟我在一起?
“我就是说了,又怎样?这么沉重的爱,我负担不起不行么!我凭什么就要对得起所有人。我凭什么就不能残忍地把决定做出来?”
“因为师父你教过我,人除了要有情爱和感性,更要有责任。”我站起身,仰着头挡住冬日暖融融的阳光。
在这样好的下午,我快忘了之前的那三年,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眨了眨。突然双膝屈下,冲着他深深磕了三个头。
“师父,这是阿黛当初入门的时候行的礼。现在都还给你。你可还记得,当初唐芷进门,也就在这个院子这棵树下,你对我说,等哪天阿黛长大了,要嫁人了,师父一定为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你说过,阿黛不施粉黛的素颜最好看。你还说过,我圆脸窄额大眼睛。一看就是能嫁好人家的福气。
师父如师如父,请你,请你同样为我祈福,愿我可以幸福”
洛西风一动不动地受了我的谢师礼,却在我最后哽住声音的瞬间转过身去。
我只觉得有东西飘到我脸上,比刺骨的寒风还要凛冽。
“三年多来,为师没教过你一点有用的东西。受之有愧。今日你我师徒陌路,愿你……”
我仔细分辨着他的声音里到底还有多少虚伪的坚强,可是真真假假皆虚妄,我们站在分岔路的那一刻,退后一步就是每个人的深渊。
门外车马辘辘,喧闹纷纷。
两队列兵整默入院,为首的将军是轩辕野的心腹林子卿。
“阿黛姑娘,陛下诏令,我等前来接姑娘入宫”
“都给我滚出去!官家就能私闯民宅了么!”洛西风大喝一声:“就算父亲要嫁女儿难道都不用告个别么?滚回驿站去等着!”
我怔怔地站起身,走到一帮被骂懵逼的军士面前。
只看到地上摆着一口精美的红漆大箱子,上面印了两条琥珀色的红鲤鱼。
“这是陛下给姑娘准备的。”林将军说。
“辛苦将军了,”我俯下身子。在那突兀的白璧四周轻轻摩挲了几下:“请将军先回驿站休息,明日一早来接我便是。”
黄昏降临之后,我去了唐芷的房间。
她从三天前便开始昏迷,每天只有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
我打了温热的水,给她擦手擦脸。
“我们从一见面就开始斗,一直斗到这个家里只能剩下一个女主人。可惜我没赢,你也输惨了。”
我一直觉得她是很漂亮的,可惜再漂亮的女人一旦爱了,那就等于从骨子里开始消磨自己的精气神。不爱到呕心沥血不罢休。
“明天我就要走了。以前修炼的时候听说东海上有座神岛叫”
“叫瀛洲。”门吱呀一声开了,洛西风进来。
“是的,叫瀛洲。”我说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
“相传瀛洲有位医术高超的圣人,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也许,我可以带阿芷去看看。”
“有希望也总比留在这里看着她一点点消瘦殆尽的好,洛西风,你的确该做点什么了。”
我把水盆端出去,才发现冬天的夕阳真的是太奢侈了,一晃晃,天就大黑了。
今天晚上,我要不要再好好看看这里?
下一次再来,说不定……就是下辈子了。
回到卧室,我打开轩辕送我的那口箱子。对着镜子换衣,贴黄。
我很少化妆,特别是这么认真细致地打磨着自己的这张脸,一笔一眼都仿佛不是我的了。
窗开着缝隙。恍恍惚惚的琴声曲高和寡。
我知道洛西风弹琴很好听,但他很少弹。只有在特别心烦的时候才会拽出这柄快要落灰的凤山焦尾琴,而他在跟我相处的这三年里,也很少心烦。
琴声悠扬婉转,我唇抵着朱红,眉描远黛。
此曲名为红梅白雪知,词是他闲暇所填,我曾在书房有幸瞄过一眼。
漏夜里风雪至
恰应和庭前梅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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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姿红尘相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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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岗明月枯冷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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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与别辞困顿薄纸
生年里醒时醉时为谁而痴
红梅白雪知
最寻常应是病酒说故事
末了只徒然多添药石
最落寞灯市何人眼角湿
红梅白雪知
我想要关窗,我也想要掩耳,我怕我好不容易捡起来的红妆就这般被多情的琴声夺出无情的泪水。
我从没敢想过有一天,我的洛西风会弹出这样的曲子。就好像用什么缠绵又锋利的丝线拉扯在心上,一曲一锯,割的都是血。
啪一声,弦断戛止,万籁寂静。
我怔了怔,拖起曳地长裙闯出门去
迎面便是男人素白颀长的身影,黑发模糊过我的双眼,呼吸压迫了我的惘然。他突然伸手拥住我全身繁琐的盛装,低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