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四岁的夏天,武帝驾崩,景帝继位,突厥趁新皇初登大宝,根基未稳,率十万大军攻打魏国,一路上势如破竹,长驱直入,魏军节节败退,丢城失地,大家都在传突厥不日将会攻入芸京,一时间人心惶惶,胆小者更是已经携家眷逃亡。而皇上临危不乱,御驾亲征,以五万人马智取雁落山,打乱了突厥一举吞并魏国的企图,更是以一箭射杀敌军大将完颜氏而威震四方,其后魏国军队士气大振,所向披靡,收复失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大家又开始传皇上的英雄事迹,女子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了战场之外,有的说皇上英明神武,年少有为,有的说皇上英俊潇洒,温柔多情,简直把皇上形容的天上仅有,人间绝无,一个个无不心向往之,我也对皇上充满了好奇憧憬,他成了我心中的英雄。
皇上班师回朝的那天,百姓自发组织在官道迎接,在姐妹们的怂恿下我背着父亲偷偷溜出府,挤进了欢迎的人群中,为凯旋归来的壮士端茶送水,向他们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你们快看那就是皇上,果然跟传闻中的一样!”
“不,比传闻中的还要帅!他还冲我笑了呢!”
“瞎说,那哪是看你,皇上肯定是在冲我笑。”
“你说他会喝谁准备的水?”
“肯定是我了,因为我是这里面最漂亮的!”
“你还真敢说!”
“都别吵了,你看他向我们这边过来了。”
听见踏踏的马蹄声近了,聒噪的少女们顿时安静下来,个个低眉敛目。我看着脚下的地面,突然一双金色的靴子闯进我的视野,接着是一只伸出的手,我惊诧的抬头,就看到皇上微笑着对我说:“给我碗水。”
皇上一身戎装,金盔金甲,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气宇轩昂,威武挺拔,映衬在那片灿烂的阳光下,恍如天人。我的心当时就被那一片光芒晃乱了,恍惚的盛满水递给他,皇上接过一饮而尽,温柔的冲我一笑,说了声 “多谢!”接着翻身上马,继续前进,周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山呼万岁声,从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此生是再走不出那片金色的光芒了。
父亲官阶低微,我本是没有资格选秀的,父亲也极力反对我进宫,那还是我第一次不听父亲的话。
“你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吗?那里是刀山火海、虎穴龙潭,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你还要去?”
“我只知道那是皇上在的地方。”
“皇上,皇上,你满脑子只有皇上,根本没有我这个爹,你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吗?”
“皇上是大英雄,世间女子无不为之倾心。”
“你懂什么!兰儿,咱们裴家不贪慕荣华,你母亲去的早,父亲别无所求,只求能够和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女儿进宫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女儿爱慕皇上!”
“爱?自古帝王皆薄幸,后宫佳丽三千,皇上的目光又能停留在你身上多久?后宫中个个都是人精,兰儿你单纯善良,让你进宫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你斗得过谁?只怕连性命都难保。”
“女儿没想过要和谁争,我就是想嫁给他伺候他。”
“要是皇上不喜欢你,你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呢?”
“就算一辈子见不着皇上我也愿意!那我就天天为他诵经祈福,只要能在他身边。”
“你!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再不拦你,但从今往后就没有我这个爹!”
“爹!”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为了能入宫,我求了很多人,想了很多办法,甚至不惜与父亲决裂,才在两年后皇上登基后第一次选秀中成功入选,我虽然觉得愧对父亲,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那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父女是路人。
选秀的那天,皇上走到我面前停下,说“抬起头来。”
他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我想他一定是认出我来了,不然不会那么快就封了我兰嫔,赐兰禧宫让我居住,大家都对我艳羡不已,我以为终于可以如愿以偿,美梦成真,以前付出的种种艰辛、努力都有了回报,都值得了!但自册封后皇上没有宠幸我,相反却给了我一个任务。
皇上命我照顾比我早些进宫的怀宁郡主,赫连君羽,她是皇上的亲外甥女,我以为皇上是重视她的,把她交给我抚养也是对我的信任,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黄粱美梦一场空。两年了,皇上对羽儿和我都是不闻不问,兰禧宫成立众人眼中的冷宫,而我除了等待别无所能。
羽儿这个孩子刁蛮任性,就像一只小刺猬,整日剑拔弩张的不让任何人接近,伺候她的太监宫女,没有没挨过她的打骂的,就连皇上她也从没放在眼里过,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但我发现羽儿虽然顽劣,其实她很害怕孤独,只不过是用各种劣行来引起大家的注意,她也是个可怜人,远离父母被软禁在宫中作人质,就让我们两个苦命人在这深宫中相依为命吧,我倾尽所能的对她好,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而我也是这宫中唯一一个能和她和平相处的人。
一晃就是两年,突厥再次出兵攻打魏国,但此时魏国国力日盛,已经不能跟四年前同日而语,很快就打得突厥大败而归,皇上乘胜追击,将突厥一举全歼,各部落分崩离析,四散逃亡,突厥王赫连晟,突厥王妃云筝宁都在此战中丧生,他们是羽儿的父母。消灭突厥一直是皇上的夙愿,但不知为何皇上此次得胜还朝不但没有大肆庆祝,反而下令宫中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违令者斩。羽儿突然掉进水里,我怕她是承受不了父母死亡的消息而轻生,但她醒过来后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的事她大都不记得了,性子也变得乖巧温顺,我虽然疑惑,但她现在的转变比起以前锋芒毕露的样子总归是好事,也许她是不想步她父母的后尘,所以选择遗忘,选择隐忍,苟且偷生。后来的相处中我才渐渐发现她比我想象中的聪明多了,我求而不得的事她居然轻而易举就实现了,比如让皇上留宿兰禧宫。
侍寝的那晚,皇上告诉我他不宠幸我是不想我有自己的孩子,要我一心一意的抚养羽儿,我痛苦的说不悔,愿意一辈子就这样照顾君羽,爱他就是要事事为他着想,牺牲自己不是吗?但皇上还是宠幸了我。
他说我像一株空谷幽兰,让他记忆深刻,不然不会唯独接了我递过去的水碗。
他说他不宠幸我,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我去做,他让我照顾羽儿,是因为他信任我。
他说为了我的不悔二字,他一定不会负我。
他说想让我为他生一个孩子,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
他说的我都信了,也都照着做了。
他进入我的那一刻,我痛的快要死去了,却又甜蜜到极点,我终于是他的人了,感觉他充满了我,幸福也充满了我。
我成了皇上的新宠,皇上每日都来兰禧宫,我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以为他是爱我的。当我知道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时,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满脑子都是初为人母的喜悦中和对未来三人世界的幻想,忽略了皇上踏足兰禧宫的次数变少,我怀孕不久贤妃也怀孕了。
生祺儿时我难产了,因贤妃也随时待产,皇上命孙太医在贤福宫候着,兰禧宫只留了一名普通太医照应,多亏贤妃大度让孙太医先为我诊治。以前父亲说后宫人心险恶不让我进宫,我还不信,总以为只要我不去害别人别人也不会来害我,孙太医说我是中毒了,我才发现后宫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可是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
孙太医问我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选了孩子,因为孩子是他的。
在生死关头,是他救了我,他叫我不要放弃,还说明年七夕的时候要带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一起去看我们初遇的地方,天知道我是多么憧憬那副场景!是他给了我生的希望,让我挺了过去。
可也是他扼杀了那一线希望,他抢走了我的祺儿,我知道自己再不能侍寝,我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他,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既然这样那还拖累活着的人干嘛,于是我偷偷的将药倒掉。
但看见羽儿为了救我想尽办法,甚至冒着欺君之罪不惜以身犯险亲赴白山为我求药,我震撼感激于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她这么拼命,而我却选择轻生,是我对不起她。这圣药果然有效,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也让我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羽儿说的对,只要不放弃希望,明天就一定会到来,身体大好后,我迎来了与祺儿团聚的幸福时光,我想这辈子就这么走下去也挺好的,虽然没有了皇上,但还有羽儿和祺儿在我身边,但天不遂人愿。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这里,每天足不出户也能惹上是非,这次闯祸的还是祺儿。被打入天牢的时候,我认为我们必死无疑,冯家权倾朝野,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不怕死,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解脱了,至少我们三个可以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不会孤单寂寞,可是祺儿还那么小,虎毒不食子,皇上怎么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至少要保住祺儿。但命运却再次和我开了个玩笑,我们得救了。
但是皇上却抛弃了我们,兰禧宫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无医无药的等待死亡,即使这样冯家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这样也好,我死了他们就会放过祺儿,皇上也不用为难了,至少我的死还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羽儿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我已经累了,想歇息了;爹对不起,您的养育之恩女儿唯有来世报答;祺儿对不起,娘不能陪你长大了,你一定要健康快乐的成长,我这个无用的娘什么都给不了你,也许让贤妃抚养你才会有更好的将来。贤妃,我有什么资格嫉妒她呢,她贤良宽厚,她救过羽儿,对我百般照顾,更是了了我最后的心愿,皇上重视她是应该的,只有她才配成为皇上身边的女人。
怪羽儿吗?不,我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也许我一辈子都见不到皇上,也就不会有祺儿了,比起孤独终老,我更愿意留下美好的回忆,我从没后悔遇见皇上,反而很庆幸可以爱上他。我不悔,亦无怨。
“皇上,兰禧宫的兰妃娘娘薨了。”
皇上正在伏案批阅奏折,听见海公公的禀报顿了一下,说:“朕知道了,下去吧。”
“皇上,您看这盆兰花放哪儿好啊?”
“就放在朕的案头吧,一抬头就能看见。”
“皇上还是惦念着兰妃娘娘,既然如此,何不和怀宁郡主解释清楚,尽快和好。”
“朕的事不用向任何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