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曜城见精骑 悍将惹小人

大漠以南,曜城以北,是连接着夏宸和北尧两个国家,斜插向沙漠腹地的九觞城。

恶光蒸白骨,苦夜剥人皮,求死不求九觞路,求财不求九觞城。这是近几年流传在北尧民间的歌谣,九觞城恶劣的环境,生人勿进。

就是这样的一座城,也让那些曾经驻守的官兵,把它当成了心头的一块儿肉。北尧曜城守城总将赵广鸣,就是其中一员。每隔几日,他就要到九觞城附近待上那么一会儿。挂上一壶烈酒,牵上他的老马,远远地看着那座城,一看就是一整天。

距离九觞城往南大概走二十里路,便是北尧国的北方边城,曜城。

这天晌午,烈日当头,城外的黄沙地上,一层层得像是被日头蒸的冒了烟。一支大概七八百人的骑兵队,正一路蜿蜒扬沙地向着曜城靠近。

曜城的守城卫兵李鹜,斜靠在城头的旗杆上,远远地看到一条黑黢黢的什么东西正朝这边移动。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城楼下面值岗的弟兄惊慌失措地嚷起来,“是骑兵!骑兵来了!”

“骑兵?!”

李鹜一惊,心里顿时扑腾起来,若是北尧的骑兵,他们不会像着了火一样鸡飞狗跳的。

这时,在城楼里窝着的赵广鸣急冲上楼,粗着嗓子对着李鹜一阵咆哮,“还愣着干什么?集合!”

李鹜整个人一颤,这是要打仗了么?

他颤颤巍巍地去鸣鼓,屁股就被赵广鸣狠狠踹了一脚,跟着一头撞在了鼓面上,直疼得他龇牙咧嘴。

“瞧你这怂样!动作麻利点!”

鼓声雷动,上百人的守城卫队在城楼下集结完毕,就听一声令下,队首两人一组,四门长号,仰天齐鸣。

李鹜犯了迷糊,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老兵,“喂,这好像不是要打仗啊?”

老兵瞟他一眼,“打什么仗,你打得过么?那可是咱皇家禁军的精骑队!瞧瞧人家那气势,除了他们,还有谁敢打出黑蟒旗!”

黑蟒旗,李鹜还没当兵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北尧国旗是天蟒旗,黑底白蟒,为了突显皇家精锐骑兵的特殊地位,先皇御赐禁军直属的精骑队黑蟒旗,红底黑蟒,暗喻精骑一出必见血光,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只是,从未有人在沙场上见过这面旗。

后来便有传闻,先皇不惜重金打造精骑队,只是为了装点门面。据说要进这支骑兵队,身手气力都是次要的,样貌体格才是先决条件。所以,在很多人的心中,这群被豢养在皇城里的兵,就是没用的花瓶。各个年轻俊美,风度翩翩,唯独上不了沙场。

李鹜闹不明白了,这样一支骑兵队,怎么就跑到曜城来了?

“黎关回来了,终于可以回老家了!”

黎关由谦都管辖,隶属骞人郡,是位于北尧东北角的一处重要关卡,沿途由隆探、辛幼、鳏城、芗城等四城重兵把守,易守难攻。

奇怪的是,从十年前开始,黎关就频频受到西贡袭扰,北尧次次吃亏,没过几年,便遭遇西贡大军大举进犯,北尧在骞人郡的几十万守军,在短短几个月内全线溃败,直接丢了黎关。直至两年前,北尧皇帝钦点二十万禁军援兵黎关,才逐渐扭转了局势。

听着老兵们的感慨,李鹜突然想起城门口贴的告示。黑蟒扬威,黎关大捷,西贡求和,举国同庆。

“这黎关,不会是这些门面带兵夺回来的吧?”

“你个新兵崽子,你懂个屁!我儿子就在精骑队,那平时的操练都是玩了命的,就这,他还进不去他们的铁骑营。皇上这次派的主锋就是铁骑营,一个打一百个你这样的,都绰绰有余!”

老兵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而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据说他们的总将出征时才十七,一个娃娃带着二十万大军打了胜仗,这可能么?”

这时,只见一行显贵,乘着轿子摇摇晃晃地向着城楼赶来。

赵广鸣见状,瘪瘪嘴向着脚边的泥土地狠狠啜了一口唾沫,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上前简单地行了个礼。

“衙官大人,一路辛苦,请!”

衙官,北尧国各城父母官,隶属都郡。北尧九城为一都,八都为一郡,郡以上的官吏皆为王室贵胄,是为郡王。

曜城,本和九觞城同属雁都管辖,隶属赤乐郡,为盛王夏侯晟管治范围。自北尧先皇奉王退位,迎王接任,国力渐衰,迎王为节省国库开支,下令盛王内收,放弃九觞。于是,没几年功夫,九觞就成了一座废城。

“将军,是礼号。”

精骑队副将申章锦看向曜城,“果然今非昔比,一面旗就让他们把礼号给请出来了。”

领队的总将没有应声,眯缝着眼看向九觞城的方向。

“将军,看什么呢?”

“关卡。”

“关卡?在哪里?”

总将引手一指,申章锦顺着看过去,“九觞城?将军,我们尚未出关之时,九觞城就已被弃多年。”

总将一声冷哼,不再出声。

远远地看见城门外一堆人,总将皱了眉,遂拉下黑铁护颊,调转马头,“传我令,所有人城外驻营,不得入城扰民。”

“是。”

在离城门百十步远的地方,赵广鸣听到骑兵队里有人喊了声“停”,整个队伍立刻勒马矗立,再无异动。

李鹜真真看了个明白,清一色的纯黑玄铁盔甲,连战马都武装到了牙齿,这种重甲骑兵的装扮几乎没人见过,难怪方才城门下的卫兵被吓成那样。

“下马!”

忽闻一声令下,整齐划一的三声响,全体骑兵如铁桩钉地,动作一致的就像一个人。

老兵拐了下李鹜,得意道,“这就是他们的下马三声响,开眼了吧!”

李鹜咽了口唾沫,心里头忽而冒出了个想法,他想和他们一样。

“两边宿营,解散!”

这下,一群人都傻了眼。曜城是边关守城,常有军队从这里出入,骑兵向来是直来直往,脚不沾尘,到了城门口不进城的,这还是头一遭。

“这什么情况?”李鹜耐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兵。

“到底是皇城的兵,估计是看我们这架势,怕进了城惊扰百姓。”

老兵说着诡异地笑了,“你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就见那衙官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赶到两位将军面前,讨好道,“将军,将军!下官已在城内为各位军爷打点妥当,你们一路风尘仆仆,该进城里好好休整休整。两位可能有所不知,这曜城城外夜里风沙凌厉,所以……”

“呸!什么东西!”

赵广鸣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早在前几日,衙官就借精骑队要进城的事,征缴税银,克扣军饷,弄得军民共愤,敢怒不敢言。赵广鸣是有气没地儿撒,真要把这狗官得罪了,他手下这群兵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就见那总将瞟了眼城门,懒懒道,“你是曜城衙官?”

衙官喜形于色,呲着嘴,连声道,“是是是!下官正是曜城衙官!”

“狗官。”

“是……什么?”

衙官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嘴角抽搐了几下变成了调色盘,一阵红一阵白的。

“一个小小的曜城,不到三日就能打点妥当,安置我八百精骑。这儿的百姓,怕是恨死我们精骑队了吧?”

“这……这……”衙官始料未及,一时语塞。

“这什么这,赶紧滚!”

副将这一句不打紧,身边的一群将士都跟着喊了起来。

“你们……你们……”衙官脸色像吃了屎一般难看,瞪着他们,双唇直哆嗦。

总将忽地站了起来,拔了剑就指向了衙官,“用来打点我们的东西,哪儿来的,还哪儿去。敢把屎盆子往我们身上扣,我看你是活腻了!”

衙官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色惨败,半响说不出话来。

“要我叫夏侯晟来请你么?”

“盛……盛王……”

衙官浑身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转过身,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了轿子,一溜烟地跑了。

狗官吃了瘪,一群人看了个神清气爽。

随着精骑队将士的齐声哄笑,赵广鸣率先回过了神,这带兵的将,脾气实在太对味儿了,他既然敢直呼盛王名讳,来头定是不小。

想到这里,赵广鸣忙两步走上前,恭敬地行了礼,“曜城守城总将赵广鸣,见过二位将军!”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齐抱了拳,“叨扰了!”

打过招呼后,赵广鸣解散了队伍准备回城楼,却被总将给叫住了。

“九觞城?!”听到他想去的地方,赵广鸣差点没站稳,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九觞城是当今皇上的大忌,他们这些地方兵去没什么大碍,皇家的人就不行了。当年盛王抗旨内收,迎王大怒罢其兵权。盛王不死心,趁着地处黎关南方的延关战事逆转,借手下老将之口重提九觞,结果那老将被冠以私交之罪,撤职查办。从此,再没有人敢提九觞。

而且,九觞城附近有沙牢,黄昏一过全都冒了出来,藏于沙下。人一旦踩进去,连根骨头都找不着,赵广鸣自己都不敢往近处去。

忽闻一声马啸,赵广鸣愕然回头,就见那总将已跃上马背,疾驰而去。他大惊之下,忙牵了马,追了过去。

无论是骑术还是马脚力,赵广鸣都拼不过这精骑队出来的人,很快被甩得没了影子。

火急火燎地赶到九觞城附近,天已近黄昏,他转了一圈,都没见着那总将的人,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可千万别遇上沙牢!

“看这天,是要下大雨了。”

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人,赵广鸣一惊,回过头就看到那总将骑着马晃了过来。

“将军,为何不听劝?”

总将掀起护颊,看着近在咫尺的九觞城,眼底渐渐泛起阴郁,“九觞城,从夏宸进入北尧的必经之地。占地广阔,有沙牢天险。孤城傲立,俯视整个西北大漠。盛王苦心经营近二十年,圣上说弃就弃。废了九觞跟废了盛王,又有什么区别......”

赵广鸣没留意他的喃喃自语,单是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年轻俊朗的后生,那鼻峰上的眼神,经过沙场血雨腥风的洗礼,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赵广鸣一下回过神来,不免尴尬道,“没想到将军真如传闻中的一般……”

“稚嫩么?”

没等赵广鸣说完,总将抢过了话头,“十四岁参军,加入皇家禁军。十五岁,考入禁军直属精骑队铁骑营。十六岁任铁骑营管带,十七岁任精骑队副将。同年,圣上出兵西贡擢为总将。稚嫩也好,幸运也罢,在沙场上,没人会关心这些问题。他们只关心,修鱼寿死了没有。”

“修鱼寿……”赵广鸣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次黎关大捷,你说,圣上会赏我些什么?”

总将一句话,打乱了赵广鸣的思绪,他忽地一个激灵,“将军莫不是要......?!”

“我若要这九觞城,会不会赴你后尘?”

赵广鸣愕然,“将军知道我是……”

当年,因九觞城被撤职查办的老将,便是前延关将军赵广鸣。

总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真不记得我了?”

赵广鸣直张大嘴,瞪着他半响没出声。

“盛王府。”

一听到盛王府,赵广鸣差点掉下马背。他想起来了,修鱼寿就是当年被盛王带回府的那个小承王,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早在奉王退位的前几年,修鱼族已渐没落。前王独子修鱼寿除了挂个虚位,无半点实权。若不是盛王,他恐会碌碌一生。如今,他执着这九觞城,是想报恩。

赵广鸣叹了口气,“小王爷,听我一句劝,此事关系皇族权势之争,没您想得那么简单。今日您来这九觞城,若是圣上知道了,也是可大可小。”

“你意思是,圣上想借九觞打击盛王?”

此话一出,赵广鸣慌忙翻身下马,跪地俯首道,“圣意难测,卑职不敢妄言!”

修鱼寿大笑出声,“走着瞧!这九觞城,本王迟早收了它!”

赵广鸣直冒冷汗,心里不禁替这位年轻的将军担心。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盛王乃当今皇上最器重的臣子,尚且无能为力,他修鱼寿又凭什么要回九觞城?

回到曜城,夜已深。

赵广鸣回想起往年旧事,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迷糊着醒来,天已大亮。

他一边骂着李鹜不叫醒他,一边着急忙慌地下了楼。精骑队今日要过城关,需要他的签印,这会儿肯定等着急了。

一到城门口,赵广鸣傻了眼。

黄沙飞扬,众多黑色的影子,急停、高跃、刺杀、奔跑。斜跨拦截,仰骑秒射,横空闪避等等高难度的骑术战术让人眼花缭乱,所有在他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这支骑兵来说就如探囊取物。

小小的边关守城城门外的黄沙地,仿佛成了金戈铁马的沙场,厮杀声此起彼伏。

“精骑队!”

“杀!杀!杀!”

三声吼杀,气吞山河,引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喝彩声声,不绝于耳。

赵广鸣恭敬地送上签印,一边目送他们离去,一边遵循惯例,点起了军队过城的人头。

数着数着,赵广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支精骑队没有八百人。他狐疑地看向留在队尾的修鱼寿,对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轻轻地摇头。

赵广鸣倒吸一口凉气,军中谎报罪同欺君。他若是帮了修鱼寿,一旦事发同罪论处,后果不堪设想,若是当场拿人,就等于把修鱼寿送上断头台,夏侯晟那边没法交代不说,他也下不去这个手。

赵广鸣正两相为难时,无意间瞟到了人群里衙官手下的人。他当下心里一紧,精骑队开罪了那狗官,狗官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他很快拿定了主意,宁愿同罪论处,也不能让狗官如意。

赵广鸣冲修鱼寿点了下头,毅然放行。

待他们走后,赵广鸣转身唤来了几个老兵,“想个办法,给那狗官来个畏罪自尽,明白么?”

几个老兵心领神会,悄然围上了那名衙官的手下,却被告知,衙官早已携家眷潜逃,此时已出曜城。

赵广鸣得知后,顿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求助对象,便是赤乐郡郡王——盛王夏侯晟。他当下骑了马,直奔雁都盛王府而去。

“这个浑小子!他们走了几天了?”

“三天。”

夏侯晟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来不及了,周知途是嘉嘉的人,报信的估计已经到了观濮了。哎!他得罪谁不好,要去得罪这小人!”

“王妃?!”

周知途是曜城衙官的本名,赵广鸣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盛王妃——遵王夏侯嘉的人,这就难怪夏侯晟会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夏侯嘉既是盛王妃,又掌管观濮郡,按理应该不会理会周知途的告密,为何夏侯晟会是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

夏侯晟来不及解释,急道,“本王马上手书一封,你快马加鞭,亲自送到观濮麋都遵王府。你是本王的心腹大将,嘉嘉不会不见你。”

“是,王爷。”

赵广鸣走后,夏侯晟为防万一,又写了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往了北尧皇城所在地——天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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