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人寒冬夜,疾风入骨,遇水成冰。
黑氅猎猎,随风鼓动。
修鱼寿立于冰面上,目送左司密的身影,点点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
马蹄声淡去,自此成路人。
忽闻身后异响,他回过头,千万双眼睛,瞬间暖了离别心。
“义”字当头的精骑弟兄,从此刻开始,渐渐走近了他们的新总将。
修鱼寿不按刑律章程,私放前精骑总将的罪,在夏侯嘉那儿,于理可大,于情可小。夏侯嘉为已故之人,选择了情。她在返回天尧皇城前,拿走了璟瓯箐留于这世上最后一件东西,修鱼寿的碧玉短刀,也算对他略施小惩。
修鱼寿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伏地叩首,吾皇万岁。
前豫王府,摇身一变,成了修鱼寿的承王府。可修鱼寿没法儿也摇身一变,就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郡王。
豫王谋逆案,上到八都都吏,下到七十二城衙官,不受牵连的,不足两成。导致骞人大部要职空缺,政务几近瘫痪。
修鱼寿万不得已,只得效仿煦水郡胥王上官卿,施行军事管制,命精骑队分驻各都城衙门,暂理政务。
这是精骑队有史以来,接到的最艰难的任务,小兵当官。
没过多久,骞人郡各地都传出了精骑队闹出的笑话,让人啼笑皆非。
阳春三月,众王朝议。
承王修鱼寿,成了严肃的朝堂上,最喜庆的存在。
骞人一郡的折子,惹得众臣捧腹不止,就连夏侯嘉和诸王,都忍俊不禁。
若不是朝堂上不能掩面,修鱼寿真要拉下护颊,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一散朝,他便忙不迭的准备开溜,却被夏侯晟一把拽住了。
“你要去哪儿?”
修鱼寿躲开他的目光,“回骞人。”
“混账!”
夏侯晟没想到,这孩子不通政,不想着趁朝议的机会向各位郡王请教,反而一门心思想溜。不过,他更没想到,他这一骂,居然直接把修鱼寿的眼泪给骂下来了。
这还是夏侯晟第一次见着他哭,一时间愣了神,火也消了大半。
“我……我不想当郡王……”
修鱼寿不明白,骞人郡被他管成这样,夏侯嘉怎么还不撤他的职。
夏侯晟刚消下去的火气,就被他一句话,腾地又浇起来了。
“你!你学谁不好,要去学璟瓯潭那逆贼!”
修鱼寿一怔,璟瓯潭是想逼迎王撤他的职,趁势起兵,所以不作为。他现今的做法,倒是异曲同工了。可这郡王不是他能干的差事,他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怎么了这是?”
眼见夏侯梨笑意盈盈地走过来,修鱼寿立马别过头。
“哟,我这弟弟还会掉豆子了?”
修鱼寿忙胡乱地抹了把脸,“你就别笑我了。”
“笑你?姐姐没骂你都是好的!”
夏侯梨不笑了,他们方才的话,她都听到了。这儿是皇宫,不便再提故人,她才出来止了夏侯晟的话。
修鱼寿叫苦不迭,连最疼他的姐姐,都来凑热闹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郡王是怎么来的!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他们!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夏侯晟气得不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直咳嗽。
夏侯梨狠狠瞪了修鱼寿一眼,一边安抚着夏侯晟,一边道,“骞人百姓多灾难,圣上怜悯,才应了他们的愿。修鱼一族,本就是王族后裔,治理郡务责无旁贷,怎能推脱?”
修鱼寿没想到,他这个郡王,并非全是遵王的意思,是当地官民齐上表,给他要来的。
“叔,姐姐,修鱼寿错了。”
夏侯晟暗暗看了夏侯梨一眼,修鱼寿的这位姐姐,话只说了一半。
自奉王开始,位于北尧东北角的骞人郡便和西南的煦水、东南的濮安两郡一同归予了外姓王族,同天尧城互成犄角之势,与夏侯一族世袭的五个属郡平分秋色。这种平衡之势,在迎王时期收效甚微,但遵王夏侯嘉还是延续了这种习惯。
她选择修鱼寿,不仅因为他是外姓王族,更因为他受的是夏侯的恩,在朝中也只能借夏侯的势。但有一点,他和其他附属夏侯的大臣不同。这名精骑队出身的王,知恩图报却公私分明,只认君王。也只有他接管骞人,能让所有人闭嘴。就像精骑队的总将一样,修鱼寿的郡王之职只是帝王惯用的一种手段,并非实至名归。
夏侯梨此时不说破,是想保护她心中那个单纯的弟弟,但在夏侯晟看来,此种保护早晚会害了他。
这天以后,修鱼寿在皇城住了一个多月,拜师学艺。
可这治理属郡的政务,一时半会儿学不来,修鱼寿的脑子在这上面也转不快。骞人的事儿,又一波急过一波,他不得已先行回府。
承王府大门外的街道,依旧是整个谦都城最热闹的地方。
鼎沸的人声,随着承王的归来,渐渐化为期盼。
修鱼寿好不容易进得王府大门,就见庭院的躺椅上睡了个人,哈喇子流了一身。来王府找他修鱼寿的数以万计,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不拘小节。
修鱼寿几步上前,照着躺椅,一脚踹去。
椅子上的人一个激灵,顺着躺椅就滚到了地上,睁着惺忪睡眼,半响才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啊?”
这口气,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修鱼寿扫眼四周,估计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王府了,侍卫们都懒得管他了。
“敢问阁下,有何贵干?”
“啊?”
那人扑棱棱站起身,将修鱼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旋即弯起好看的眼睛,“哥,好久不见。”
修鱼寿一愣,幼时的记忆点点汇聚在那双眸子里。
“非非?!”
修鱼非,修鱼一族庶族子弟,乃修鱼寿堂弟,也是族里唯一和修鱼寿亲近的人。
当年,修鱼寿被送走后,修鱼非便拜在了延王夏侯轩的门下,做了书童。夏侯轩见他聪明伶俐,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便一直留在身边。他这次是为了修鱼寿,特意请辞,来了骞人。
两人紧紧拥在了一起,一别十二年,他们兄弟终于又见面了。
有了修鱼非,修鱼寿的担子轻了不少,精骑队也陆续撤回。
骞人一郡的政务,终在两兄弟的努力下,渐渐步上了正轨。
三个月后的朝议上,修鱼寿有了自己的辅王,也有了当政骞人后的第一个任务,九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