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人雨季,延绵月余,潇潇夏至,黑蟒凌苍穹。
精骑队比预期提前了两个月,完成了遇伏后的编制整建,得以在承王修鱼寿赴天尧城参加朝议时,随之前往,向禁军都统夏侯酌复命。
诸王临朝歌,再见两万精骑威仪,皆是又惊又喜。只有精骑队的将领知道,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出一支毫不逊色于历届新兵的精锐骑兵,是拜连晋力主推行的精骑新制所赐。
于是,在新一轮的将领任命仪式上,他们多拿了一块无名军牌,在心中给连晋留了个位置。
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让他们铭记于心的将领,此时正以复仇的名义率五万大军向黎关进发,剑指承王。
次日,夏暖初阳,晨钟激扬。
诸王成列入朝,肃立宜政殿。
遵王夏侯嘉蟒袍落定时,承王修鱼寿的精骑队重建之功也到了。整整一箱的金银珠宝,晃得人睁不开眼。
夏侯嘉端坐在王座上,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修鱼寿。那双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正仔细地扑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连一眸一动都没有放过。
随着王公大臣们的奏本接踵而至,夏侯嘉一折一折,参议完毕。直到最后,她依旧没能从修鱼寿的脸上读出丝毫异样,甚至没有听到他的只字片语。
夏侯嘉心里不由打起了鼓,他身边既有高人在,自会对一切了然于胸,不为连晋申辩,不问御察军,是有了一个郡王该有的城府,亦是明了事理。可他太安静了,明明就站在王座长阶之下,她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有刺客!”
忽而一声惊呼,几乎是瞬间打破了夏侯嘉的思绪。她愕然抬头,就见一名禁卫军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宫里发现刺客,末将特率禁卫军前来护驾!”
“刺客?”
宜政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夏侯嘉惶惑中望向了修鱼寿,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刺客和他有关。
门外忽而起了愈渐激烈的打斗声,诸臣已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事情已经不是刺客入宫行刺那般简单了。
“是御察军!御察军反了!”
夏侯嘉眼睁睁地看着拼命挡在门口的禁卫军,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宜政殿的门槛上,一股又一股的鲜血汇成了腥红的溪流,蜿蜒着伸向王座。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符。现在,即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中了调虎离山计。那个所谓的刺客,成功地调走了宜政殿外层层防护的禁卫军,留在这里护驾的,不过百人。以御察军现在的速度,足以在禁卫军援军未至前,冲进大殿,夺她首级。
她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夏侯酌的身影,却在触及他双眸的那一刻,心底腾升出一抹恶寒。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冰冷的肃杀暴露在血光之中,不加丝毫掩饰地迎向了她的目光。
她猛然倒退两步,慌乱中握住了夏侯芊的手,“他反了......”
夏侯芊一把将她护在怀中,随手抽出了身旁一位禁卫军的佩剑,咬了牙低声道,“他想反,也得问过我夏侯芊!”
夏侯嘉闻言一窒,她没想到,夏侯芊未雨绸缪,居然把手伸进了禁卫军中。
一旦夏侯酌起兵,夏侯芊在禁卫军的眼线便会第一时间挑起内讧,为遵王护驾。她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拖,拖到属于夏侯芊的那支禁卫军赶来。
无数全副武装的身影,随着阳光打在了窗棂上,溅出的鲜血,一滩一滩泼在上面,映红了大臣们惊恐的双眼。朝中的武将,如修鱼寿,成了他们此时唯一可求助的对象。
忽而一只手,搭上了修鱼寿的肩膀。
修鱼寿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过身,却在看到对方样貌时,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
因为精骑队的遇伏,她生了一场大病,卧床数月。如今她病恙初愈,本可不必亲自参加朝议,却因为想念他,来了这天尧皇城,也卷进了她从未见过的是非中。
“姐,别怕。”
修鱼寿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转眼看向了夏侯酌。有刺客出现,他不意外,御察军反了,他始料未及。他嘴上说着别怕,心里却是慌乱异常,他怕他的预感,成为他不想面对的现实。
夏侯梨伸手拉下了他的护颊,悄声道,“这里的禁卫军有问题,你快去保护陛下。”
修鱼寿猛然一窒,如果夏侯梨的判断没有出错,那他的剑,将会指向他曾经最为敬重的老将。
眼见御察军有破门之势,修鱼寿狠狠地咬了咬牙,转而拔剑出鞘,把夏侯梨推到了夏侯嘉身边。
“带陛下从侧门走!快!”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越过众人头顶,如惊雷般在夏侯嘉的面前炸开了,毫不留情地撕裂了修鱼寿最后的希望。
“陛下走不了了。”
大臣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素来耿直的三朝元老禁军都统夏侯酌,居然反了!
“为什么!”
修鱼寿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手中长剑随着他竭斯底里的咆哮,发出了悲凉的嗡鸣。纵使这个三朝元老有着他无法接受的一面,他也相信这个人的君臣忠义不比他少,绝不可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可事实,却是如此的残忍。
夏侯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傻孩子。”
三字落地,本是护在诸臣周围的禁卫军忽而调转了剑头,齐齐指向了王座上的女人。
“老夫只要夏侯嘉的命,还请诸位能识时务。”
夏侯酌此话一出,便有大臣像狗一般,畏畏缩缩地钻出了叛军的包围圈,其中不乏夏侯本家的王臣。
黑压压的军士举着长剑,一步一步踏上了王座长阶,修鱼寿挡在夏侯嘉前面,随余下诸臣一道,护着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修鱼寿看清了,这些军士根本不是禁卫军,而是穿着禁卫军服的御察军。
“姐,你也退出去。”
夏侯梨怔了怔,就见修鱼寿悄悄地塞过来一个细长的烟筒,她心领神会,旋即向夏侯嘉使了个眼神,转身钻出了包围圈。
就在这时,胥王上官卿带着一干武官挡在了修鱼寿面前,快速道,“你带陛下冲出去,老夫给你们断后。”
“胥王?”
修鱼寿忽而想起了另外两个人,延王夏侯轩和昌王夏侯崛。他忙四下寻了一圈,心也随着这一寻,彻底沉到了谷底。
“别找了,他俩昨个儿晚上醉得厉害,根本没来朝议。”
听得夏侯嘉不禁嘲弄的语气,修鱼寿只感到一股悲凉由心而生,带着浓浓的讽刺涌上了剑锋。此刻,能义无反顾同他并肩作战的,竟然只有外姓王臣,而那些和遵王同出一族,备受皇恩的夏侯们,不是不见人,就是畏缩不前。
“走!”
修鱼寿悲怒中一声大喝,举剑劈向了蜂拥而至的御察军。他已经不知道之前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费尽心机欲免其厄运的御察军,为什么不能再多给他一天的时间,为什么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葬送一切。
刀光血影中,一柄他再熟悉不过的长剑,砍上了他的剑锋。
他一个后退,剑势一收一放,转守为攻迎了上去。印象中,他们曾不止一次这样比剑,唯有这一次,比进了生死大局。
修鱼寿本想借机追问真相,夏侯酌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双剑相接,短短数招,夏侯酌便收了势,很快退到了乱阵之外。
修鱼寿护着夏侯嘉,被御察军团团围住,无法脱身,更无法追过去。
鲜血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嘈杂的厮杀声也渐行渐远。他看着不断涌入的御察军,绝望愈来愈深,再这么下去,夏侯嘉难逃一劫。
他借着盔甲,拼命地挡开了一群汹涌的剑势,晃眼看到夏侯梨正带着满眼的焦急冲他点头。他缓了一口气,抬手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口哨,如果精骑队能注意到夏侯梨偷偷放出的信号,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皇宫正门外。
修鱼寿的这个口哨,也提醒了夏侯芊,她的禁卫军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殿外渐渐响起了清晰的铁蹄声,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疾速驰来,为处于绝境中的人带来了希望。
“冷稚!”
修鱼寿看到他的战马不负所望地头一个冲了进来,顿时恢复了精神。
他长剑一震,在冷稚机灵地配合下,很快破开了重围。
精骑队两万骑兵随后而至,迅速扭转了殿内的局势。
这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身处精骑队包围圈中的御察军,见诛王已然无望,竟毫不犹豫地把剑对准了自己的脖颈,一个接一个饮剑自尽,只留下了满目疮痍和孤立无援的夏侯酌。
夏侯酌抬眼看向夏侯嘉,双手成揖,深深地低了身,“陛下,老臣先走一步了。”
夏侯嘉浑身一震,扫眼四周伤痕累累却性命无忧的武官们,顿时明白了夏侯酌的用意。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夏侯!
“不!”
夏侯嘉一声痛呼,拼命推开身边的臣子,冲向了夏侯酌。在夏侯酌愈来愈深的笑容中,她的心也愈来愈痛,那一夜,他说他是将死之人,根本不是醉酒胡言,她早该把这句话听进心里才是。
“将军!”
夏侯嘉脚下猛然一顿,生生地钉在了地上,她眼睁睁地看着夏侯酌手握长剑,抹过了脖颈。
夏侯酌伏在她脚边,张了张嘴,轻轻地念出了最后的请求,“黑蟒凌空,天下为公。臣,恳请陛下,再给夏侯一次机会。还有,大赦天下,御察军的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黑蟒凌空,天下为公。
奉王夏侯郁初登大宝时,为夏侯写下了这八个字。
自此,夏侯的蟒图腾,成为了北尧皇权的象征,夏侯郁的梦想,成为了夏侯铭记于心的宏愿。
在北尧国力日趋强盛时,夏侯迎来了名利双收的顶峰时期。他们为北尧建起了延关、黎关两道牢固的御敌防线,并在夏侯郁的支持下,建立了北尧历史上最为精锐的一支骑兵队,精骑队。
精骑队于演武宴上名声鹊起,北尧也终于扛起了富强二字,夏侯郁却变了。
他说,有太阳的地方,就有阴影,有白的地方,就有黑。
于是,御察军应势而生,成为了黑暗中的精骑队,剑指夏侯在内的所有朝臣。
夏侯,在帝王的猜忌和防备下,没能逃过褪变的命运。原本的齐心协力,终于分崩离析,各自为阵,你死我活。
夏侯的污名劣迹,开始愈来愈多地出现在御察军密册上,一项比一项致命。
夏侯郁终于意识到,密册一出,夏侯必亡。掌管御察军的夏侯酌,就是开启密册的钥匙。
那年,刚满十八岁的夏侯酌向夏侯郁立下了毒誓,御察军在,夏侯酌生,御察军废,夏侯酌死。
能废御察军的只有帝王,御察军没有用武之地后,他还继续活着,便会成为所有人的威胁。这个道理,夏侯酌懂。
夏侯郁退位时留下了御察军,也留下了夏侯酌。
他说,是他害了夏侯,能救他们的,只有御察军。
所谓把柄在人手,欲无所顾忌,必痛改前非。这个道理,夏侯酌也懂。
可惜,经过迎王为政的十年,夏侯再也回不去了。
御察军数度被裁,帝王承诺几无兑现,用于维系御察军忠心的筹码,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分量。遵王登基后,对夏侯的数次警告,皆收效甚微,哪怕是以精骑队为代价,也没能让他们醒来。
朝政上的一片祥和清澈,是以“顺夏侯者昌,逆夏侯者亡”换来的。他们不再飞扬跋扈,咄咄逼人,却开始了阳奉阴违,暗箭伤人。
夏侯已死,能挽回的只有名。夏侯酌听懂了夏侯嘉的这句话,废御察军,抹掉夏侯污渍,留名不留人。
没有了御察军,夏侯的人对夏侯酌将再无顾忌。他们,将会无一例外地成为帝王的目标。夏侯嘉是要把夏侯酌做成鱼饵,扔进夏侯的鱼塘中,放线钓鱼。
再给夏侯一次机会。这是夏侯酌第一次为夏侯求情,夏侯嘉却没有答应。
于是,在修鱼寿找夏侯酌商议救下御察军时,反王计出现了,也成为了御察军的最后一次任务。
御察军参与谋反,不废而废。夏侯嘉如愿以偿,修鱼寿被迫止步雷池。
夏侯酌以死相谏,再留夏侯,同时换得天下大赦,兑现对御察军的承诺。而他,也兑现了对奉王夏侯郁的承诺,御察军废,夏侯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