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沙场的厮杀,浸血的黑蟒,残破的尸体,交错晃过。浸染鲜血的太阳,诡异地挂在半空,将一切照得如人间地狱般残忍。
“修鱼寿,投降吧!”
连晋的声音,扭曲成了怪异的花纹,张牙舞爪的灌进耳膜,让他头痛欲裂。
忽而一个婴孩儿的声音,宛如天籁,驱散了一切纷扰,只留下一片死寂。
“承王殿下,请您带我出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想要从这股窒息中挣脱。
“我的王......”
一道刺眼的白光,猛然射了进来。
他忽而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自肩头炸开,继而一声痛吼,猛地睁开了眼睛。
朦胧中,有个人儿忽地往后一缩,修鱼寿甩甩头,无数个虚晃的影子从眼前转过。他揉了揉眼睛,又甩了下脑袋,终于看清了。
幔纱轻绕,石柱雕花,红绸铺地,毡布罩顶。宽敞的堂内,青石砌起一个圆形立台。几个阿罗的身影于台上轻歌曼舞,台下人头攒动,喝彩不断。
他躺的地方是一处阁台,轻纱帷帐束在落地竹榻的两侧,竹榻边的香炉正散出屡屡清香,沁人心脾。
肩上的剧痛再次袭来,修鱼寿皱了眉低头看去,包扎伤口的纱带半挂在肩上,带着浓浓的草药味。
他一下犯了糊涂,“我没死?”
“你当然没死!你要死了,我不就是鬼了?”
修鱼寿吓了一跳,敢情方才那个人儿不是他的幻觉。
“这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儿?”
“九觞城,兮月楼。”
九觞城?!
修鱼寿骇得直接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九觞城?”
那人被他的嗓门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不禁恼道,“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快坐下来,伤口出血了!”
修鱼寿这才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全聚集过来了。
“九觞城不是废城么,怎么会有人?”
“你说谁不是人呢?”
“我……”
修鱼寿坐下时,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整个右手臂没有一点知觉,更使不上一点力气。
“是我家姑娘救你回来的,说是北尧的骑兵,一定要治好。可这伤拖太久了,伤口烂得不成样子,姑娘也没多少把握。只怕这条手臂,是要废了。”
那人儿一边帮他上药包扎,一边絮叨。半天没听见他的动静,她才意识到说错了话。
“小夜!”
听闻楼上一声喝,她怯怯地站起身,“姑娘,我……”
一女子从扶梯而下,柔中显威,语中含怒。细步慢摇之下,举手投足之间,带出一片旖旎。
只是这番风景,此时的修鱼寿是没心情去赏了。
“将军,别听小夜乱说话。”
修鱼寿看着右手,目光渐渐变得如死灰一般黯然。没了右臂,他还能骑马,还能拿剑,可精骑队绝不会要一个身体有缺陷的骑兵。
“谢姑娘相救。你们,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若将军认定了这是条废臂,那它就只能是废臂了。用不了多久,这肩上的伤,也就感觉不到痛了。”
女子宛如暖风拂水的声音掠过,让修鱼寿的心静了下来,他的右臂是有希望复原的。
“还望姑娘救人救到底。”
“兮儿定当尽力而为。”
“兮儿?”
他这才留意到女子倾国倾城的容貌,如这名字一般,惹人惊叹。
女子低眸一笑,轻掩朱唇,“不知将军该如何称呼?”
那小夜见他出神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姑娘在问你话呢!”
修鱼寿意识到失礼,尴尬地低了头,“修鱼寿。”
“修鱼?”
女子错愕道,“修鱼乃北尧王族姓氏,不知将军是哪位王爷?”
修鱼寿有些愣,这女子还真是见多识广。
“北尧皇家禁军精骑队总将,承王修鱼寿。”
女子一听,忙欠身行礼,“兮月楼明兮儿,见过承王殿下。”
见修鱼寿没什么大的反应,一旁的小夜有些奇怪道,“今夕何夕兮,不思归!明日何日兮,盼明兮!这话,你不会没听过吧?”
“小夜,多嘴!”
这话修鱼寿是真没听过,见明兮儿有些恼怒,他也就没多问。他现在最大的疑惑,是这九觞城。
“九觞城确是被弃多年,但地下城一直未封。西通上瑀,北通夏宸,来往通商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单是封了北尧,实在可惜。”
见他不住四处张望,明兮儿一语道出了他的疑惑。
修鱼寿听出这里面的问题,九觞城曾是北尧边城,若有地下城,北尧商贾岂会不知?迎王弃了九觞城,北尧商贾为何也放弃了这条商路?
恶光蒸白骨,苦夜剥人皮,求死不求九觞路,求财不求九觞城。修鱼寿忽而想起这首民谣,九觞城的确环境恶劣,不适合普通百姓居住,但做生意的话,只要把握好时间,避开沙牢,也远非生人勿进这么严重。更何况,这下面还有个如此繁华的地下城。
除非,有人刻意造谣,绝了北尧商贾进入九觞城的心思,也断了他们对地下城的念头。
修鱼寿突然觉得,迎王封九觞,是另有用意。
“谁?”
修鱼寿忽而一声喝,绕开明兮儿和小夜,就向楼梯口追去,却一个人也没见到。他狐疑地回过头,就瞥见明兮儿有些慌张的神色。
“定是想一窥姑娘美貌的贼汉子,居然偷跑上楼了,真是色胆包天!”
小夜这番说辞,并没有打消修鱼寿的疑惑。方才在楼梯口的那双眼睛,盯住的人不是明兮儿,而是他修鱼寿,且身手绝不在他之下。明兮儿这般神色,分明是认识那个人,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
修鱼寿的语气有了敌意,她若是西贡人,救了他之后,再寻机把他送给西贡王,完全合情合理。
“你怕兮儿会把你卖给西贡?”
修鱼寿一怔,这明兮儿总是一眼之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兮儿眼底一伤,缓了下语气道,“王爷昏迷十日有余,兮儿若有心小人之举,您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兮儿。”
“那你为何不让小夜告诉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啊?”
小夜实在看不下去了,顾不得明兮儿劝阻,一步挡在了他面前。这行军打仗的,也不能走哪儿都把人当贼人吧?
未想,修鱼寿一把攥住了小夜胳膊,手上一用力,就把她疼了个歪嘴斜眼。
“别以为我右臂动不了,就拿你们没办法,说!”
明兮儿双眸一凝,手中忽而多出一柄软剑,凌空一挑,直逼得修鱼寿松开了小夜。
这下,修鱼寿疑心更重了,这明兮儿不仅武器伴身,身手还不弱。
他随手拔出短刀,脚下一送,单手迎了上去。
明兮儿也没想到,他伤了一臂,身手却没受到多少影响,竟逼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够了!”
眼见明兮儿要吃亏,小夜急喝出声,“兮月楼是青楼,姑娘是怕你看不起我们!”
今夕何夕兮,不思归。明日何日兮,盼明兮。说的是北尧香名满天下的两位青楼雅妓,其中一个,便是明兮儿。
修鱼寿闻言一窒,脚上没收住力,直把明兮儿绊了一个踉跄。
“姑娘!”
明兮儿失了重心,只闻楼下惊呼四起,她已仰过了扶栏,径直掉了下去。亏得修鱼寿眼疾手快,扔了短刀,脚下一蹬飞身扑出,双脚扣住扶栏的同时,一把抓住了她手腕。
修鱼寿现在深刻体会到少了一条胳膊的困难了,他只能抓着明兮儿悬在半空中,没法儿把她拽上来。而且他昏迷多时,体力没恢复,双腿吊着两个人分量,已经开始脱力了。
小夜忙扔了条绳子下去,一头绑在扶栏上,另一头直接拖到了下面的地板上。
明兮儿一把抓住绳子,松开修鱼寿,顺着溜了下去。
见她没事了,修鱼寿轻吁口气,也够着了绳子,顺着溜了下去。这一下去,人就软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他倦得要睁不开眼睛,软软地道了歉。
明兮儿忙扶起他,“快上楼,你流了好多血。”
修鱼寿闻言一窒,低头看向右肩,为什么除了失血过多的症状,他再没有其他的感觉?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伤痛都没有再发作?
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