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 她提及柳氏时的怨怼之语透露了她的身份,她是李近仁的亡妻所生的女儿,闺名唤作亦菡。她来干什么, 也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个念头使我有了一瞬间的惊慌, 不过我很快镇定下来, 就算拈酸吃醋, 也还轮不到她, 一壁这样想着,一壁却敷上淡淡的笑容,不失热情地让坐看茶, 端上各色点心来款待她,毕竟是李近仁的女儿, 骨肉至亲是比男女之情更牢固的东西, 我不能得罪她。
亦菡从袖筒里抽出一只胖乎乎白嫩嫩的手, 按了一按飞天髻上簪着的一块荧光烁烁的绿松石,笑道:“道长不必忙了, 我这个人喜欢爽爽快快的,我来找你,是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可以把柳氏那个贱人气死?”
她这一串连珠炮突如其来,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 李近仁这样的豪富之家, 继母与亡妻遗下的女儿不和睦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是亦菡似乎对柳氏有血海深仇一样的, 竟不惜天寒地冻的孤身来到道观登门拜访, 说到底,我不过是他父亲的新欢而已, 真的进了她家门,对她来说,与柳氏又有什么分别?我不禁来了兴致,笑道:“小姐说笑了,柳氏到底是你的嫡母,我不过是你父亲的一个外室,哪里敢承小姐这样地看重?”
亦菡柳眉倒竖,切齿道:“嫡母?哼!若不是她,母亲还不会那样得命苦!”粉脸上兀自恨意不减,眼圈却先红了。
我见她这样一副激动的模样,不敢去刺激她,一只手端着青花描金墨彩云鹤盖碗悬在空中,只等她的下文,亦菡从桃红撒花的袖子里扯出一条麻纱梅花绢子来,擤了擤鼻子,长长透了口气,道:“她原本是我娘的贴身侍女,从我娘生我那时候,就与家父……哼!母亲生性少言寡语,身边人作下这样的事,她脸上无光,又要强,也不敢声张,到底是早早地被那个贱人气死了。这还不算,那个贱人又生了个杂种小子,”我暗暗吃了一惊,难道柳氏的儿子竟不是李近仁的,只听亦菡又说道,“父亲那时虽有一房小妾,又没有生养,老来得了这么个杂种羔子,自然欢喜得不知道怎样疼才好,柳氏没过多久也就成了正室。”
原来她与柳氏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恩怨情仇,她将幼年丧母的不幸归罪到柳氏头上,也就是把她当作杀母仇人一样了,难怪一提起柳氏,亦菡便露出一副生吞活剥相,我与李近仁日子虽浅,却也知道“惧内”二字与他是没有缘份的,也知道他对这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一般,那么柳氏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一念及此,我竟不由生出了几分怜悯。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拣了白釉缠枝莲盘里的一颗桂花乌梅来吃,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小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亦菡眉心里掠过不屑的阴影,冷冷道:“我可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若有报应,就该让那个小杂种早点去见阎王,怎么又好了呢?可见这报应也是信不得的!”
亦菡言及他的亲生弟弟恨屋及乌,一对眸子立时就要喷出火来,我不寒而栗,又细细地打量亦菡,想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亦菡的冷酷无情到底来自于她的父亲还是母亲,最后我失望的发现,当她说起她的弟弟的时候,那眉梢眼角间的威仪赫赫,像极了李近仁!
桂花乌梅的糖霜没有撒匀,嚼在嘴里,时而甜得发腻,时而酸得发苦,直往牙缝里钻,刺得人泪意婆娑。
我不愿再纠缠于她家里那些恨海难填的故事,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午后,把“咝咝”冒着炭火星子的水波纹黄铜盆,冻成了一块冰疙瘩,我忙岔开话头,笑道:“令尊的女人恐怕不止我一个吧,小姐为何单单来找我呢?”
亦菡嘴角边溢着一丝狞笑,仿佛看到了柳氏的末日似的,道:“我父亲有过无数女人,不过我看他对你到底有些不同,也难怪,道长早已艳名远播,稍有身份的男人,谁不想着一亲芳泽呢?亦菡心里好奇,便来看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道长无非是想有个名份,我可以助道长一臂之力,明儿我嫁了人,也好有人接着……哼,跟柳氏斗下去,让她永世不得安生!”
名份,的确是我想要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听罢竟然下意识地挑一挑唇角,淡淡道:“小姐怎么知道我想要进你家的门呢?”言罢自已也奇怪,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是被亦菡一下点破,多多少少生出一点逆反心理呢,还是亦菡不假掩饰的毒辣让我觉得李近仁亲近不得?
亦菡听了只当我乔张作致,斜斜地眯缝了眼睛只管端了茶慢慢喝着,半晌,方笑道:“女人都是这样,矜持些,便尊贵些,唯恐被人小瞧了去。道长这些功夫,还是用在家父身上吧,也让那柳氏尝尝独守空闺的滋味。”
我默然无语,眼见得帘外铅云低垂,那飞雪扯絮一般,绵绵密密地下来了,地上已覆上薄薄的一层轻白,暮色四合,我担心亦菡回去晚了,路上恐有不妥,便指着灰黑的天幕,笑着催她回去,她倾心吐胆地同我道了一下午,也的确有些乏了,便啜了一口残茶,又拣了一块梅花冻,嚼在嘴里,那梅花冻是绿翘用腊月里新发的白梅做的,一瓣瓣的白梅凝在剔透的糖冻里,如庭前纷纷的雪片,在半空中洋洋洒洒的,落不完地落。
我直到亦菡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扶着绿翘往回走,一下午笑得两块面颊都酸了,浑身只是瑟瑟生寒,进到屋里,那黄铜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突突的余烬。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钱流水一样地花,苍白而富足的光阴是最容易蹉跎的,等到月下庭柯不再隔三差五地“千树万树梨花开”了,烟丝也在惠风中柔柔地舞动婀娜的身姿,蒙着一星儿欲绿不绿,摇漾起新鲜的春意。朝云暮雨的慵懒中,渐渐浮起一递一声的生生燕语,呖呖莺歌,如扯断了的满头珠翠落在莹润的玉盘里。
我与李近仁花间小酌,看春色浓醉如酒,画船相携,赏碧波浅荡轻漪,早在花开花落的幽梦中,把往事的数点哀怨,抛到了红尘之外。
不过月余来李近仁却来得少了,他的宝贝女儿亦菡要出阁,逼得他日日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然而忙虽忙,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人只要心情一好,看着仇人都会顺眼三分,李近仁人在家里,却是源源不断地将金银珠玉,美食华服送到咸宜观来。
这一日我正卧在红木透雕青鸾翔飞云榻上,抱着一只粟玉芯流霞软枕午睡,我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抱着一点东西,不然心头总觉空落落的,睡不踏实。淡金的阳光透过蝴蝶穿花莨纱撒进来,洒落一室黄黄的温暖,整个人都快要在这温暖中软溶溶地化掉了。
一个粗犷的嗓门在院子里大说大笑,震得檐前铁马几乎叮叮当当地闹起来,“幼微呢,快去叫她起来,我有要事!”是李近仁的声音。
我正睡得昏昏沉沉,李近仁的平地惊雷震得我的耳鼓嗡嗡作响,像一群团团的蜜蜂余音绕梁,我气恼地翻了个身,只是不作声。
“啊呀呀,李员外,才几日不见,哪里就猴急成这样儿,您倒是等我倒过脚来呀!”是绿翘清脆娇俏的声音,甜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小妖精,越发得会撒娇儿了!”接着是一阵洪钟般的笑声。
“哎呀,干什么?员外真是越老越没正形了!”李近仁一定边笑边对绿翘毛手毛脚,因为在洪钟函胡中还夹着绿翘石磬般清越的娇笑,整个儿的一出钟磬齐鸣,余音不绝如缕。
李近仁径自走至榻边,奋力摇我,摇得我脑仁子快掉出来了,我只好绷脸坐起来,脑子里是一锅粥,唇齿间自然也磕磕绊绊,道:“不是回门么?怎么又来了?”亦菡今日回门,原以为李近仁一定不会来了,谁想他又半路杀来搅扰清梦。
李近仁抚着一部花白的山羊胡子得意洋洋,道:“亦菡定要拜见你这位未来的姨娘,我已在翠香楼定下了一桌酒菜,亦菡夫妻二人从家里出来直奔那里去了,如今只等你了,快快快……快起来跟我走!”
若是李近仁提出了要求而被人拒绝,他一定会无比气愤,在他的独立王国里,所有的人都必须作他的臣属,对他唯命是从。我赌气般地一掀被子,无奈地起身,绿翘绞了一条热手巾与我擦脸,我一把抽过来三下五除二的擦完,向她怀里胡乱一扔,她只作浑然不觉,继续伏侍我梳洗打扮。
今天的主角是亦菡,我绝不会喧宾夺主,于是特意挑了一袭海水绿流云暗花的素罗衫裙,只在同心髻上插一把白玉梳子作为点缀,通身除了一只翠玉镯子再无环佩之色,简素中却也透着清新淡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