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早倚在翠香楼的门槛上翘首以盼了, 甫于人丛中望见我们,便兴高采烈地扑过来,从怀里抽出一团烈焰似的轻纱手绢来替李近仁拂去一路风尘, 又用她一双温软的手满把地携了我的手, 欢欢喜喜地把我们引进去。
李近仁定的雅间在楼上的最清静处, 临窗倚阑, 颇有几分情致, 从楼下望去时便看着翠香楼庭前的大株梨花如团团簇簇的积雪,笼烟罩雾一般,旁逸斜出地直伸到楼上的堆花栏杆处, 舔着红男绿女的朱裙翠袖,此刻穿行其上, 廊檐曲折间更是流溢着一缕淡淡的甜香, 由回廊一端望过去, 两溜乌漆雕花门连缀成一线,黑沉沉的回廊成了看不到尽头的隧道。
酒宴设在芝兰室, 雕花门徐徐打开,我首先看到的是刻意打扮过的亦菡,浓艳艳的红从头兜到脚,像是刚从染缸里拎出来的,淋漓的红几乎淹没了软绸上的绣纹与锦缎上的团花, 猛烈冲击着我的双眸, 我像是站在毒日头底下, 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 目光略向旁边一侧……青色的瞳仁里射出的是更加炽热的光芒, 我如同一座被狠狠敲碎的白瓷美人像,訇地一响, 颓然委地,在倒落前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左名场目瞪口呆的惊诧。
我拼尽浑身力气,才将一地的碎瓷片勉强粘合,只是破碎的终究是破碎了,即使重新攒在一起,亦难免扭曲,错位,不复往昔旧容。
耳畔惺然一响,只见亦菡的嘴一开一合,忽高忽低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事后努力回忆,方才想着她大概是说等了我们老半天了,总怕菜凉了所以不敢叫上。
我们是怎么坐下,又是怎样寒暄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就连左名场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慨然,我也没有看见,酒过三巡,只觉圆圆的碟子里盛着的只是些土气息,泥滋味。
然而大幕正缓缓拉开,戏还没有上演,既然来到这个舞台上,就一定得把每一个眼神动作做到惟妙惟肖,每一句念白背到滚瓜烂熟,于是我整衣理鬓,嘴角凝成一朵无限温婉柔和的笑靥,道:“你们小夫妻恩爱异常,叫幼微我着实眼红呢……”看到左名场的一张肥脸顿时变作灰黑,我更是快心,咯咯轻笑道:“员外,你不是总怨怪幼微不曾为你作诗么,今日我乘着酒兴,便赋诗一首,为郎君佐酒助兴。”
李近仁新招了乘龙快婿已是春风得意,又听怀中美人如此奉承,哪有不乐意的,当下便拊掌大喜,立刻吩咐下人伺候笔墨。
我执笔沉思,只将满腔怨毒化作几行柔情蜜意的诗句,血淋淋地滴着委屈与报复: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李近仁赞不绝口,亦菡虽微露点儿醋意,也干巴巴称了几句好,只有左名场,笑不似笑,哭不似哭,尴尬和羞惭绞得一个曾经鲜活蓬勃的人面目全非。
我感到了一阵凄凉而满足的胜利。
我们回到咸宜观时已然夜阑人静,远远地有几簇灯火从云窗间斜漏出来,李近仁醉醺醺地哼着教坊伶人常常弹唱的《渔歌子》,一颗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在板壁上一磕一磕。
看样子李近仁是要留宿咸宜观了,不知为什么,我竟无端地怜悯起独守空闺的柳氏来了。
绿翘与我一人一条胳膊,横拖倒扯地把李近仁安置于香榻上,酒气冲天,我中人欲呕,忙抓了两大把沉水香搁在绿釉鱼耳炉里。
绿翘端来一碗紫云英蜜熬的竹茹煎汤为李近仁醒酒,我亲自拿了小银匙子一口一口喂到他嘴里,见绿翘站着不走,只淡淡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也乏了,快下去歇息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绿翘有稍许的落寞,朱唇轻轻一抿,却未曾言语,回身悄然退下。
李近仁酒量甚好,方才不过因着连日的劳累一路上才昏昏欲睡,喝过解酒汤睡了小半个时辰,倒又醒了,我却心潮激荡,画烛荧荧之下以手支颐,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在凉月如水的静谧中一哄而上,今朝扯着昨日,昨日又扯着更加遥远的过往,一桩一桩颠来倒去地全要在眼前过一过。
李近仁喉咙里沉沉一吟,我忙转过身去,见他已在床上欠起了半个身子,立刻把一脸浓得化不开的郁郁搅动一番,换上一张鲜妍明媚的表情。
李近仁的眼角却罩着一层郁郁,跳跃的烛光下,青一阵紫一阵的明灭不定。
我盈盈走至床前,笑道:“这回子可觉得好些了?我去给你泡一碗酽茶来!”
李近仁攥住我欲行不行的胳膊,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胸脯一个起伏,打了一个嗝,熏天酒气从五内翻出来,直刺到人鼻子里,一条热辣的线又从鼻管烧到胃里,我的眉心几乎不可遏制地一攒,然而他不让我走,我也只好静默地坐着。
李近仁眯缝的眼角渐渐流出安定的笑,他压低了嗓门,喝过酒的人总是这样,即使并未酩酊,但自认为是压低了声音了,其实那喉咙却还高亮的很,“人人都道你妖媚动人,勾魂摄魄,我今儿可算见识了,不只男人对你一见销魂,连亦菡这小妮子都叫你笼络了去,可见你的本事了,哈哈……”
他哪里知道他的那些风流旧事落在亦菡纯净的心底,早就结成了暗红的冻疮,抹也抹不掉。
李近仁见我寂然无声,又絮絮道:“只要过了亦菡这一关,你就算一只脚已经迈进李家门了,哈哈,哈哈哈……”李近仁仍有几分醺然,震耳欲聋的语声与笑声里总夹着些虚浮。
长风浩浩掀起朦胧的淡墨山水的绡纱,钻进海水绿的宽大衣袖,心似浴在皎洁月色里的庭院,静荡荡地,不起一丝涟漪,又不好将他干晾在那儿,只含了一缕淡漠地笑意,道:“你该多多地关心亦菡……”
李近仁紧紧箍着我的手腕,越燕梅花的精致暗花在他手心里错落地褶皱着,一如他皱着的眉头,“她已是人家的人了,以后自有夫君疼爱……”李近仁说到“疼爱”二字,我的身子像被哧哧作响的火焰深深地灼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哆嗦,蓝田山中的轻怜蜜爱,如苍苍雾霭深锁山间,若细细流云随风散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这一哆嗦,李近仁以为我被他攥得痛了,略略一松,手腕上已缓缓浮上几许青紫,李近仁又道:“以后,我只疼你,就成了!”说着轻轻夹一夹我桃色微露的香腮,我掠开他的手,笑道:“员外这句话,不知有多少女人烧香许愿都求不来呢。”
李近仁的头重重一点,下巴几乎点到前襟上,又是一个酒嗝,笑道:“我就喜欢你,最识趣了,我这样疼你……”他粗壮的手指点住我的眉心,眼神直勾勾的,正色道,“你以后要是再跟什么乌七八糟的野男人来往,小心我,我……”我汗毛直竖,就连他干呕数下几乎吐在我身上的危险亦顾不得了,难道左名场的事……不,不会,他如果知道就不会让我去盛筵欢聚,李近仁打断了我的思绪,继续用微微下倾的手指点着我道,“你瞒着我去结交什么臭道士,还当我不知道么?”
我恍然醒悟,原来是赵炼师,我闲闲地抚着赤金如意挂珠步摇上垂下的缕缕流苏,道:“你说赵炼师么,我与他不过君子之交罢了。”
李近仁大约想不到我会这样痛快就承认了,倒微微吃了一惊,当下借着残余的酒意将脸一盖,不屑道:“君子之交?呸,孤男寡女,深山相访,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我不禁气血上涌,浑身打战,他连我的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我若嫁作他家之妇,又不知会如何压制我呢?我平视他,目若两汪秋水,平静无澜,淡淡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与赵炼师只是谈经论道,聊天解闷而已,哪有你想得这般龌龊!”
李近仁极少被人这样振振有词地抢白,当场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脖子上条条青筋立时暴了起来,咬唇骂道:“小娼妇,真凭实据都捏在我手里了,还不肯认!”
我听他说“真凭实据”,七分惶惑兼着三分惊慌,暗暗思忖是李近仁信口雌黄呢,还是有人设计陷害?
李近仁也不容我分辩,摸摸索索地从银白贡缎长衫的袖管里掏出一张花帘纸,狠狠掷在我怀里,只是那纸片轻轻飘飘地,没有方向,只飘到菊叶纺绸软枕上,便飘不动了。
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半月之前,我去辋川拜访赵炼师,碰巧他往云深雾绕的山那边采药去了,我枯坐茅庐,直到日影西斜,只听暖炉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丹药,几枝春桃斜欹着直伸到墙外去了,心中惋惜这宜诗宜赋之美景,修身修道之良辰,便即赋诗一首,托邻人交予他,只当是于诗□□赏这良辰好景了。
我嘴角一挑,难掩蔑视之意,只在细白如玉的腕子上一圈一圈缠上翠绿烟白错彩罗带,道:“就是这样一首诗?”
我深知李近仁的性子,知道今日之事不过是他酒后一时兴起无意间涉及,只要我认错服软,他亦会宽宏大度,只是我今日重遇左名场,又是在那样一种错杂的关系中苦熬半日,本就恼恨不已,因着这一场委屈,勾起如烟往事中无限的怆痛,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如一片片利刃,将初初愈合的伤口刺得血肉模糊。
李近仁生平最厌别人死不低头,切齿道:“你还不承认,还不承认,你都与他‘何处同仙侣’了,既然是神仙眷侣,还日日与我鱼水之欢,还不下作,自己下作也就罢了,还大言不惭地写出来‘墙外数枝花’,红杏出墙之意,昭……昭然若揭!”李近仁不太习惯文绉绉地说话,说到词穷处舌头便有些打结,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笑出声来,可笑容到底是满满地浮在脸上了。
李近仁见了我似笑非笑的神色,更当我是瞧不起他,勃然大怒道:“下作的娼妇,吃我的,穿我的,老子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怪不得人家都说□□无情,你给我滚……”
我虽然自幼为娼家作婢仆的,也从未有人当面这样恶毒地羞辱我,我恨不得立时扬起手来,热热辣辣地打他两巴掌,然而还未等我松开紧握的拳头,李近仁便顺手抓起桌上一支青玉簪子,向我掷来,只觉面上一痛,一条湿黏黏的灼热已沿着下颌淋淋漓漓地蜿蜒到脖颈里,低头一看,银丝素锦被上开出了点点梅花。
草际蛩鸣在无边的暗夜里有撕裂人心的凄冷,冷露无声湿透了黑沉沉的瞳仁,瞳仁里映着如霜月色,月色无垠清光流泻于晚风过处的离离绿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