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自不甘心, 几乎咬碎了银牙,才下定决心再次伏下身子,伸出葱根似的纤指去试她鼻息, 那根手指却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似的, 一点, 点在绿翘的鼻子上, 我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连忙缩回手来,手心里的汗早已将一条蜜合色的撒花绢子湿透了。却又忘了方才绿翘到底有没有呼吸。
只得硬着头皮,颤颤地再去探她胸口, 这一回立时叫我魂飞魄散,绿翘的胸口都冷了, 我眼前一黑, 瘫坐在地上……
过了很久, 铜漏的滴答声才又一次在耳朵里复活,我迟钝地看了看, 已是寅时了,很快,就会天光大亮,人们会发现绿翘的尸体,同时会发现我这个杀人凶手, 咸宜观中居然藏着个杀人凶手, 况且这个凶手还是曾经红极一时的才女——鱼玄机!奇哉怪也!人们会在茶余饭后津津有味地谈论起我的罪大恶极, 然后由此及彼, 将我的家世经历一并翻出来。李亿, 左名场,李近仁, 陈韪还有许许多多曾经得到和未曾得到过我的人,他们会给予我怎样的态度,嘲笑,冷漠抑或怜悯?不,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活!我要活着!
我不怕死,很多时候,我真想死,可是我已经受过太多的□□,太多的践踏,我不可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出现在人头攒动的刑场上,在长安城那些红男绿女的指指戳戳中人头落地。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使我鼓起莫大的勇气,也许是生命的尊严使我有了超乎寻常的力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绿翘的尸体拖到后园,刨开深坑,推平土堆的,只知道从绿翘倒地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体就在一直不停的颤抖,皮肤摩挲着薄绸衣裳,又刺又痒。
我扫清瓷片,洗净青砖,忽然想起天时渐暖,日子久了埋尸的地方会发出异味,我来不及多想,立即放下抹布,找到云房一角的五彩芍药瓷坛,将仅余的一点胡椒,冰片,用绯红的裙幅兜了,跑到后园,重新扒开泥土,一古脑儿地全部埋了进去。裙幅上绣了一枝紫玉兰,事后才发现,一粒圆圆胡椒粘在了花绣的丝线上,遥遥欲坠的晃着。
翌日,陈韪来找我,问道:“怎的不见绿翘?”
我全身的皮肤干涩地发紧,胀胀得难受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她……她,她有一天下雨,早晨……天晴了,她就不见了,”我看到陈韪正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忙抹了又抹,“绿翘早就嫌道观里清苦,想要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番。”
陈韪“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其实他也不过是随口问问,我却有些懊悔,怀疑绿翘与陈韪有私,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
但是陈韪是不能再与他来往了,我借口生病,辞谢了所有熟识的宾客。又将对陈韪说的话,对咸宜观的所有同修说了一遍。
如今的咸宜观,是门可罗雀了,但是那个总等在咸宜观门口的穷酸,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地几乎日日前来求见。
一日他趁着守门的女冠一个眼错不见,溜了进来。
他溜进云房的时候,我正穿了家常的木兰青云纱寝衣,打了蒲扇慢慢地喝茶。
我几乎从雕花乌木杌子上跳了起来,他也瞠目结舌,半晌,方期期艾艾道:“久仰道长大名,只求一见……”下面说的什么,我都听不到了,要是搁在以前,我早着人将他打出去了,但自从绿翘之事后,我犹如惊弓之鸟,深怕得罪了什么人,借故来查实绿翘的失踪。
我略一伸手,请他往椅子上坐了,又拿过一只绿玉斗给他斟茶,他亦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喝茶,屋里两个活人,一时居然静得一声咳嗽不闻。
我偷眼去打量他,这人一张团团脸,小眼睛,五官还算是端正,我正想着找个什么样的托辞撵他走,他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玄机道长,在下内急,请借你家后园一用。”
寻常更衣,确是去后园的,只是在我内心深处,后园似乎埋着数不清的魑魅魍魉,随时随地会从地狱里醒过来,把我囫囵地吞吃掉。
但是不让他去,会惹来更大的嫌疑,我只好极力压下心中忐忑,云淡风清地笑道:“先生请便。”
铜漏里的滴答声永不止歇,一声滴答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我立起身来,开始向后园方向不住地张望。微风掠过,檐前铁马有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颤动,在我眼里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波动,仿佛立刻便要金盘晃朗,宝铎和鸣,一枚铃铎的叮当作响,会吵醒所有的铃铎,最终震得地动山摇,不可收拾。
良久,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浅豆绿方格茧绸袍服,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先去看他的脸,是否有发现某种隐秘后惊恐万状的神情。
没有,他的脸上平静无波,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欲开言,那人先自拱手道:“搅扰道长多时,在下该回去了。”
我仿佛闻听天籁,顿时喜上眉梢,道:“不必客气,先生好走。”
无论我怎样的努力,也鼓不起勇气说出“得空再来”的话。
总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松懈下来的我,开始感到夏日炎炎的辛苦。鸣蝉在树叶婆婆间叫个不停,白花花的日光从早洒到晚,就连夜里也是令人窒息的闷热。我辗转反侧,偶尔会想到绿翘一双欲坠未坠的泪珠儿,不免披衣起坐,在太上老君像前燃上一柱清香。
这一日,我正细数着桐叶底下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忽然前院一阵喧闹,脚步杂沓,显然不止一人,侧耳细听,又闻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之上,我僵立当场,浑如飞雪天身上挂着厚厚的霜,冻得直挺挺站在庭前,我甚至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冰渣子绷落时的冷硬与刺痛。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京兆尹温璋派人搜查后园,挖出了绿翘的尸体,更加铁证如山的是,几个月过去了,绿翘的尸体居然面色如生,闲人们谈论起来皆言天道昭彰,只有我事后记起,我用来掩盖气味的胡椒与冰片,本身就可以保鲜防腐,绿翘泉下有知,一定会痛痛快快的大笑,我已经听到了绿翘得意的笑声弥漫在空中,到处都是。
我也笑了,近乎颠狂,也许真的是天道昭彰吧!
然而我依然存了许多疑团,直到绿翘死也没有解开的疑团。这疑团挥之不去,如开在万里澄空之上的朵朵白云,云破处是很高很高的碧蓝的天色,深邃如飞瀑之下的深潭,隔了淡金的日光,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