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的日光挤进密密的窗棂, 幽幽照了进来,照在角落里堆着的一捧淡金稻草上,蒸腾出新谷初稔的酥甜之味, 濡染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熏人欲醉, 是丰收的味道吧, 那味道应当也是淡金的, 丰收之后家家户户会过中秋以示庆祝,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起,天上挂着圆圆的月亮, 那画面是颇有全家欢乐的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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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这阴暗的大牢里,我的心头反而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平静。我很清楚, 自己就像黎明前的昙花, 白蕊纷纷即将凋零于紫陌红尘, 结束纤侬而斑斓的生命,亦是结束苍凉而孤寂的悲怆。
这人世于我, 已恋无可恋,生为婢仆的辛酸,初为人妇的幸福,一入空门的落寞,风月场中的痛苦, 都可以随着刽子手挥落的钢刀, 随风而逝, 比斩尽青丝更为彻底的六根清净。
金乌坠, 玉兔升, 我仰首,望着囚窗之外的月华婉转, 微笑着,吟道:“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好!”一声夹着几分沙哑的称赞,有如乌沉如墨的夜色。
细窄的肩微微一耸,回首凝眸,我看到一个穿着暗红袍服的官员,隔了淡烟黄的门棂端然立于牢门外,他右边的一小半面孔被碗口粗的门棂遮住了,左边与另一根门棂之间却还有一小段缝隙,因此仍旧可以看出脸型的曲线,长圆中带点微方的脸,短而直的鼻子,鼻梁很高,显得眼窝有一些凹陷,当然这只能从其中一边的眼窝看出来,另一边的可是看不着,他的脸也许是不对称的也未可知,我想。
“见了京兆尹大人还不跪下!”在他身后,一个身穿皂色袍服的衙役断然大喝。我只顾着打量这位陌生的京兆尹,竟忘记见官行礼的事,这时方回过神来,盈然下拜。
京兆尹抬抬手示意我平身,又向旁边那人使了个眼色,衙役便从袖管里掏摸出钥匙,打开牢门,放我出来。
我带着极重的手铐脚镣,淡黑的铁环一个套一个地连起来,拖成一条蜿蜒的链子,冰冷得像条死蛇,走直路来叮当作响。
京兆尹走在最前面,衙役跟在他的后面,我则跟在衙役后面。淡灰蓝的天空,月亮藏进云里去了,只剩下黑魆魆的夜色笼罩着庭院,树色苍苍,微风送来兰草渺茫的香气,这些生命的气息就在我的身边脚下,然而从我眼里看过去,却觉得她们离我那样遥远,杳杳无尽似的。
我漫不经心地走着,也不去记来时的路,只隐约觉得似乎穿过一道垂花门,又走完了一条疙里疙瘩的甬道,想必是碎石子砌的,又转过了影壁,厅房,但到底是先走过哪里后走过哪里呢,却是过目而忘,模模糊糊地不真切了。最后来到一座宽敞庭院,四面的抄手游廊上,疏疏落落地挂着几盏纱灯,风吹烛火,明灭不定,正面三间上房,那衙役越过京兆尹时行了个礼,便又从袖管里掏摸出钥匙开门。
京兆尹悄无声息的负手款步进屋,我亦弱柳拂风地踏了进去。那衙役不知何时悄然退下,屋里只剩下我与京兆尹两个。照理说屋里只有两个人,应当格外感到空旷才对,但是恰恰相反,我站在屋子中央,只觉得四面的几案椅榻全部挤了过来,黑压压的,挤得人透不过气。
京兆尹以手示意我坐下,出乎意料地,我竟立刻坐下了,倒不是我死到临头觉得万事皆空,因而忘了礼数,而是自从我在牢房里见到这个人的那一刻起,尽管是初次见面,却始终有一种恐惧与阴霾伴随着我,无缘无故的,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顶在头上。
西北角上挂了一只蝴蝶纱灯,以檀木为骨架,骨架上雕着流云,每只角上俱垂下长长的大红流苏,白底纱罩上绘着“十面埋伏”的彩画,这灯有个名堂,叫做十面埋伏灯。屋里只挂着一盏灯,因此也就不甚明亮,京兆尹的一半脸孔映在光里,灯下观来,倒也不失几分俊雅倜傥,另一半却是隐没在暗影里,黑漆漆的,模糊成一团。
他拿了钥匙,疾步走到我前面,就要为我打开镣铐,我大吃一惊,这可是不合规矩的呀!
就在钥匙将要插入锁孔的一刹那,他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犹疑片刻,终于沉静笑道:“还是不要了——我怕你一会儿会发疯!”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感到万分可笑,我为什么要发疯?鱼幼微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可以在我心头这潭死水上搅动一星儿微澜的?
然而,疑云却是越发得重了。
我淡淡笑道:“大人夜审幼微,所为何事?该招的我已全部招认了!”
京兆尹的脸上活泛了些,却依然很沉静,又似乎笼着一层薄薄地哀伤,道:“叫我温璋吧!我们也算故人了!”
睫毛轻轻一挑,如夜风轻轻鼓起的烟霞紫的蝉翼纱,道:“故人?我从前可并不认识温大人啊!”
温璋端起案上置着的一盏三彩狮子莲花灯,走至宫灯前,就火点燃了,又缓缓地转过脸来,这一回莲花灯就在他一只手里擎着,但是有微风吹过中堂,那光与影本就摇移不定的,再加上灯下黑的缘故,他的鼻子,睫毛与微翘的嘴唇皆在另一侧的脸上投下过分夸张的影子,故而我仍旧是瞧不清楚,也更是想不起来,于是摇摇头,声音轻得像日出之前的最后一缕稀薄的晨雾,“幼微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大人了。”
温璋袅袅一声叹息,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不绝如缕,像是将这夜凉如水裱成了一帧图画似的,总也散不去。他带了凄然的口吻道:“唉,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怜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你却是从未记得过我,”他顿了一顿,唇边浮起一个苦笑,“其实我早该料到的,可是听你亲口说出,却是更伤心!”
我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我大有情意,可是在这空旷的房间更像一片空旷的荒野,在荒野里冷不丁地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温情表白,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的恐怖。他是谁?难道是春宵一度的露水之人?不,我的记性还没有那么坏……我确实不记得他,连点儿影子也没有。但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我正要尽力想出些话来填补这难堪的寂静,忽见温璋一语不发地转到内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内室的门“吱呀”一响,温璋却换了一袭冰蓝窄袖袍衫,上面盘曲着绣着一团一团的暗花,黑影里瞧不真切,仿佛是大朵的祥云或是牡丹之类。
“这回你想起来了么?”温璋沉静的语调中夹着一丝急切。
我审视半晌,极力搜索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只能失望的摇摇头,道:“大人恕罪,幼微实在想不起来!”
温璋微微仰首,低低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仿佛有两颗晶莹的泪珠滑落地下,倏然滑落,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开始怀疑我所看到的是幻觉。温璋再次平视我,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神气,然而如同搅动过的一池春水,静是静下来了,那浮动起来的尘泥,可不是轻易能够尘埃落定的,总也是一池浊水罢了。他淡淡道:“每一次见到你,总要伴着一个女子的死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愿意这世上除你之外的所有的女子一一死去,只求能够永远看着你!”
这一句炽热如火的表白,只叫我觉得冷过三九的寒冰,是冰与火的混合,白亮的火,细看之下是剔透的冰,冰里又无日无夜的燃着白亮的火。
不过经他这样一说,记忆深处的几帧碎片,也就旋转翻腾零零落落地向近前飘,飘在半路,却又停滞不前,好像一个人夜里作了无数的乱梦,晨起却要揉着惺松的睡眼,一点一点地去抓昨宵所有的繁琐枝节,恨天高一样的,想抓也抓不着。
温璋见我沉默不语,只得哀凉言道:“是的,你不记得了……你爱过很多人,我却只爱你,我的一生只属于你,你却对我一无所知……”他抬眼看看我,眸子在暗沉的烛光下仿佛笼罩着一重轻烟似的,香甜的梦里的朦胧的轻烟。
温璋道:“我知道你会惊讶,可是不要害怕,因为我对你诉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些事在你的生命中真实地出现过,只是你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而已!”
温璋轻轻一个手势,示意我喝茶,我一动不动,仿佛釉下彩团花盖碗里盛着的不是香茗,而是满满的鹤顶红,温璋却是用了最平淡的口气,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事一样,道:“我的一生,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的。我出身名门,算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罢,我是开国名臣温彦宏的六世孙,凡这世上有的,老天都赐给我了,家世,才华,金钱,权势,要说有什么不如意,就是我一出生,母亲便不在了,听乳母说,我的母亲是个美丽多才的女子,她不仅长得美,而且能诗擅文,当年以我父亲这样的家世,也是压折了轿杆才娶到她的……我自幼饱读诗书,祖父在孙辈之中,最宠爱的就是我,但是在我的心里,也许这耀目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因此我从来把这些视若浮尘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像我父亲那样,娶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为妻,我不在意她的出身,只要她是我认定的那个人,我相信,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个人果然,真的被我碰到了……”
温璋凝重的唇角浮起一个甜蜜的微笑,他轻嘘一口气,继续道:“春风楼红牌姑娘紫烟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贯耳,我去拜访她,事先倒也未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想看一看这位青楼里的扫眉才子,可是很不巧,我一睹芳姿之日,却正是她情断自戕之时……”
我的眼皮倏地一跳……想起来了,是他,就是他,虽然隔了岁月的滚滚洪流,当初惊惶的眸色笼上了憔悴与沧桑,瘦弱的身子也微微发福,但是仍旧可以辨识得出那一条悚栗颤抖的旧影!
温璋笑道:“你终于想起来了……”一语未了,喉结却骨碌一动,仿佛强忍了咽下了极苦的汤药,“我害怕亲眼见证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的消失,张皇失措的向外逃,谁知就在紫藤阁的门口撞到了你,你知道吗?当时的你美极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翠绿散花绫的夹衫,月色百褶裙,乌黑的发髻上只插戴了几件清淡的首饰,可是…..我一辈子都没见到过比你更美的女子。我看不到,也听不到,紫藤花的香气淹没了我,淹到了胸口,淹到了脖颈,淹到了头顶,我彻底地沉沦了……你走了,我却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后来,我看到地上有一只妆奁,里面盛着一支珠钗,我本想还给你的,可实在舍不得,终于细细地藏好了,带了回去……”温璋的笑容如渐入中天的月光,缓缓地晕了开来,“我立刻四处打听,闻知你原来就是长安颇有才名的诗童,鱼幼微,我更加好奇,又从一切可以搜罗到你的诗文的地方,找来了你写的所有的文字,哪怕是只言片语,渐渐的,我无法自拔地着迷了,我相信那些文字之中跳跃着的美丽的精魂,就是我十几年来所寻找的,那一段时间,我恰好卧病在床,我摩挲着你的诗文,一字一字地,含英咀华,常常通宵达旦,晨起大汗淋漓,甚有快意平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