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随口又问了青竹几个问题。
“你去德云客栈找过一位姓徐的江湖郎中吗?”
“郎中?”青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大约三四天前五爷叫我去的,请他来给楼里一位公子看病。”
“五爷有见过他吗?”
“应该有吧?”青竹也不是很确定,毕竟已是几天前的事了,“怎么了?”
“在下也想找他问个诊,青竹公子知道现在可以在哪儿找到他吗?”
“他不在客栈么?”青竹道。
阿白微笑,“那在下便去客栈找找,告辞。”
走了几步,阿白又回头看了青竹一眼。他又重新恢复了抱膝等人的姿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从青石板间顽强探出头来的杂草,怔愣出神。
回到白府,阿蒙正在里屋给黎青做针灸,李晏迎上来,还未问话,就见阿白摇摇头,“他走了。”
此时阿蒙从里屋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黎青已然清醒了过来,沉默地坐在床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中投下一片阴影。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阿白,依旧苍白的脸上嘴角动了动,“他就是温离对不对?”
那个一直在心里温和鼓励他,陪伴他走过整个年少时光的人,就是温离。
黎青直直地看着阿白,不等他回答,又喃喃地道:“我想起来了,那些我刻意忘记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人不是你杀的,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阿白沉声,他很明白,这样的自责跟愧疚,真的能杀人。
黎青却缓慢地摇摇头,“你不懂,谢伯伯和温伯伯待我如亲子,我与温离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可我却害死了他们。”
气氛一时凝重,黎青幽幽的声音又响起,“那一日我偷偷躲在马车里从家里溜出来,想要上山找温离,半路上遇到有人打听温伯伯,可爹爹嘱咐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谁知那群人竟一路尾随,两位伯伯对我毫无防备,正训斥着我怎地一个人跑来,跟在我身后的杀手,就突然杀出我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黎青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双手却越来越紧地抓着背面,骨节发白。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那天的雨下得那么大,整个酒泉都流淌着他们的血,而我却自己一个人卑鄙地把这一切都忘了!”黎青睁大着眼睛,“难道我不可恨吗?”
“黎青!”阿白握住他的手,企图用自己掌心的温暖抵御那彻骨冰寒,然而黎青却恍若未觉,“我把他们都忘了,这么多年他一直给我写信,我却一无所觉地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朋友,向他倾诉,寻求依赖,甚至心生爱慕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两位伯伯?”
看着这样的黎青,阿白忽然明白,五爷之所以不愿见面,宁愿选择离开,就是不希望黎青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永远活在折磨跟悔恨之中。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一切都已经晚了。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如此鲜血淋漓地摆在他们面前。
黎清情绪不稳,说着说着又开始头痛。
阿蒙给他服了些安神的药,阿白退出房内,站在廊前看着雨丝再度飘下,眸中忧色不减。
忽然,一抹温暖袭上肩头。阿白回头,就见李晏拿着件月白的披风披在他身上,而后从背后将他拥住,“阿白,过去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莫要忧伤。”
阿白轻轻靠着他,“我知道,但正因为如此,过去的痛苦,不该由还活着的人背负。”
“有我的阿白帮忙,他们都会好起来的,过去之事必不会再发生。”李晏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况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五爷还在江洲。”
“何以见得?”
“因为他如同我念着你一般,念着黎清啊,怎会轻易离去?”
然而偌大一个江洲,五爷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未出现。
阿蒙却从琅嬛阁的消息网里,带来了天华派的消息。可以确认无误,方天朔所说的,皆是事实。但有一点他不知道,谢长廷和温玄青曾在天华派中了温家的埋伏,受了重伤,所以两人才会选择归隐山林。
而温家,也遭到了报应。温玄青离开后,温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前些年被死对头一举压下,又因为温二爷年纪一大把一事无成不说,还败光了家中基业,如今那偌大一个温府,朱红大门也已被官府贴了封条,再不见当年盛况了。
“那个江湖郎中呢?找到了吗?”阿白问。
“有人看见他出城去了,现在正派人追击。”阿蒙说着,又奉上一物,“这是在他房里找到的。”
阿蒙递上的,是一个漆黑小木牌,阿白摩挲着那材质,又凑近闻了闻,皱眉,“有点像苗疆的东西。”
“苗疆?”李晏来了兴趣,拿过一看,却也看不出什么花来。
“兴许只是他的一个随身物件吧。”阿白道。
嘴上这么说着,可阿白心里却忽然生出一些异样来。郎中,五爷,黎清,黎老夫人,还有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这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联系?
又是一日过去。
黎清恢复了些精神,想要去山上看一眼。这时候阿白也不好逆着他来,便随他一同前去。
崩塌的山岩阻断了进去得路,阿白便带他从上面走。如今想来,定是五爷察觉到黎清在追寻当年之事,不愿他面对过往,徒增痛苦,于是出手炸塌了唯一的出入口。
谷中依然很安静,刚下过雨,酒泉的水涨了许多,因为无法流出,逐渐蔓延向青草地。
那棵沐浴在日光里的梨花树也还开得繁茂,白色的梨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和草叶间,落了一地芬芳。
黎清跪在那坟冢前,拔去坟上枯草,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张了张嘴,几度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又觉得言语太过苍白,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逝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正如他手边飘落的花瓣,再也不会重回枝桠。
阿白静静地在一旁陪他,随后就看他捋起袖子,拿起小屋里的扫帚开始扫洒,也不准阿白帮忙,认真得仿佛在做一件人生大事。
直到日落西山,那抹从头顶破洞中投射进来的光变得暗淡,破败的小屋才恢复了些往昔的模样。黎青拎着水桶站在小屋前,看着那门前的灯笼,听着重新响起的风铃声,仿佛才终于找回一丝真正的平静。
“叮当、叮当”和风吹拂,星光洒落。
他回头,风吹起鬓边头发的那一刻,他看到那破洞里小小的一片璀璨星空,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清雅的若有似无的微笑——够了,这样就够了。
阿白看着这样的黎青,心里也终于稍稍安定。
此时,在家等不及了的李晏前来寻人,黎青却不愿跟他们一起回去,说是要在这里小住几日,聊表心意。
阿白自然不放心他一人留下来,李晏便说阿蒙在外候着,这山上更深露重,阿白的身子骨这几年虽养好了,可李晏是决计不会放心让他留下的。
于是便只好托阿蒙在这里看着,阿蒙办事,大家放心。
而其后几日也并未如阿白担忧的那样出什么事情,黎青潜下心来,每日为坟冢清扫,在小屋里供香,也不闹着要去找温离,似乎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赎罪。
黎府那边也相当平静,听说似乎是黎老夫人身体欠佳,一直在卧床休养,所以也管不了黎青了。方天朔倒是去找过一次,在坟前叩了个头,拿走了天麟剑。
值得称道的是他并未因那断袖分桃之事而因此轻看任何人,只是仍不待见黎青,黎青也不在乎,反而向他行了一礼。
春日的午后,欧阳等人来阿白居住的小院找他,刚到院门口,就听里面传出一声慵懒的带着些许无奈笑意的声音,“你轻点儿,别胡闹。”
白庸不疑有他,就要进去,欧阳却倏然红了脸把大家都拦下来。
“怎么了,进去啊。”白庸不解,踏脚又要往里走。欧阳气急,“朽木不可雕也,现在不能进去,你们不知道”
正说着,院子里忽而传来一道声音打破了他的话,“找阿白么?怎么不进来?”
欧阳回头,就见李晏端着盆水站在院子里,扎着头发挽着袖管的模样,很有生活气息。大家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摄政王,不禁都愣住。
这时阿白也循声走了过来,一袭白法披散身后,还滴滴答答滴着水。见到他们,阿白笑问:“怎地都站在门口不进来?”
原来是在帮忙洗头啊,欧阳松了口气。
一旁的李晏连忙把水泼掉,拿起手臂上挂着的毛巾帮阿白兜着头发,嘴里念叨着,“还湿着呢,得了风寒可怎么办?”
“我身子骨哪有那么弱。”阿白不是很赞同。
李晏挑眉,“去年得了风寒还一个人跑到偏殿去住的是谁?”
“好好好,是我。”阿白败下阵来,再不讨饶,李晏能把这几年琐碎的事情全给你数落一遍,有些阿白自己都忘了,他却都还记得。
他们两个说起话来,很容易就把周围人给忘了,待终于回过神来,看到依旧站在门口全程围观了他们谈话的几个人,阿白的耳朵噌的一下红了。
李晏却还淡然自若,代为招呼着,“都进来坐吧。”
其实今日来也无甚要事,主要是大家已在江洲逗留数日,是时候该告辞了。于是大家想趁今日风和日丽,在一起聚一聚。
大家在聊天之时,李晏就站在阿白身后给他擦头发,细致温柔,看得人脸红。谁也没有想到,在传闻里杀伐果决的摄政王殿下,会是这个模样。
如此看着,原先对于阿白和他之事残留的一些抵触,好像也没那么明显了。
就是欧阳时不时还想起那日误闯春风楼之事,积极地找话说化解尴尬,“诶,子玉兄,你这院子里是不是中了什么花啊,那日我在这里帮忙看着黎青,闻着觉得好香呢。”
“花?”白庸瞅了一眼院中的桃树,“你说那个吗?”
“不是,桃花的香味我怎么会不知道。”
白庸就纳闷了,“除了桃树,我这小院里可没栽什么花啊,我又不是个多有情趣之人,莫不是白兄你带来的?”
可他看向阿白时,却见阿白忽显凝重,双目盯着欧阳,“你闻到的花香,是什么样子的?”
欧阳愣了愣,“就有些像美人香的味道!对,美人香!”
美人香是一种胭脂,经常出入烟花之地的欧阳最是熟稔,大概就是因为太像了,所以他一直记着呢。
这个香味阿白也恰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蹙起了眉,又问:“你那日说你睡着了?睡了多久?”
“大概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我都忘了”欧阳觉得记忆有点混乱,睡着的时候本也没在意几时几刻。
然而这话落在阿白耳里,却别有深意。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先前那觉得怪异之处无法衔接之处,全都重新串联起来,渐渐地,在他面前显露出原貌。
他腾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李晏急忙拉住他,“怎么了?”
这查案时,一想起什么拔腿就走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
阿白回头,某种露着隐忧和些许残留的惊讶,“我记得苗疆有一种花,跟美人香的味道一模一样!”
“苗疆?”李晏也倏然想起一些线索,香味、睡着的欧阳、屋里的黎青,还有那个带着苗疆物品的江湖郎中,难道
欧阳和白庸等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苗疆?”
阿白却再来不及多解释,转身便走。
花,苗疆的花,还有海棠花,他怎么能遗漏这么重要的线索!
山岚萦绕的无牙山,春雨就像扰人的情丝,怎么下也下不停。
阿蒙就坐在茅草屋的廊下,双手对插在宽大的袖管里,像燕地胡同口的大老爷,眯着眼仿佛在晒日光。
他间或朝屋里看几眼,黎青正坐在书桌前,翻阅着谢温二人留下的书。微小的风吹过,堪堪吹动书页,在阿蒙看不到的角落,露出藏在书里的,一把匕首。
无声的眼泪从黎青的眼角滑落,他指尖颤抖地拿起匕首,闭上眼,决绝地对准了自己——结束罢,都结束罢。
与其一个人活着,不如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