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玉韵继续面对生活,实实在在的。竹林里也常常静悄悄的,光华的斑斑点点的日光悠闲地浮在灰色的地上。几乎没有人前来打扰她。她父母留下一亩田,如今她便靠这亩田过日子,而她却不辛勤耕作。她从不插秧,从不除草,从不沾农药,更不犁不耙,只在播种的季节里往田里洒把稻谷,从此不再理会,直到收割的日子才去收割。古老的神明都保佑她,她的稻子长得总比别人的好,收获也总比别人的多。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只说是邪门。一些聪明的人便说她懂得妖术,她的稻谷里一定充满邪气。他们甚至要叫大师来捉妖了,若不是一些好心的人不想多事的话。对这些人的诬蔑,她从不理会,只管吹她的箫。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民们发现一些东西不见了。值钱的东西不说,但诸如番薯、剩饭之类的东西也常常不见一些。村子里的人晚饭总喜欢多煮一些,今天吃不完就留到明天。有些人还特别喜欢吃隔夜饭。开始人们怀疑是老鼠,便用板凳压住锅盖。第二天掀开锅盖,怪了,剩饭还是明显不见了一块。小偷不但窃财,还偷吃?人们把怀疑的目光转向村长的儿子。村长的儿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常常到村外去游荡。前些日子他又回来了,并带回一个伙伴,名叫古琴。这些日子里的财物、好吃的东西失窃,想必和这两个人有关了。于是,村民们要求村长先生主持公道。村长为了表示光明正大、公平起见、发扬民主,隆重“开庭”审理儿子和古琴。他儿子矢口否认盗窃,而古琴却低头不语。

“你呢,古琴,今年几岁了,有没有偷东西呀?”村长僵硬地笑着问。他的脸就像会动的石头,却极力想表现仁慈,结果就笑得很难看。

“七岁,偷了吃的。”古琴平静得很,不像一般的孩子。

“那钱呢,偷了没有?”村长用粗糙的食指直指着古琴。

“没有。”

“没有?连番薯都偷了,会不偷钱,你叫谁相信,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承认,并把财物交出来,回到你的地方去!”村长的食指指指点点,还是指着古琴。

“我没有偷钱。”平静的重复。

“哎呀,还不承认,看你小小年纪就使坏,你以为承认偷了番薯就没事了吗,知错不改,长大了还不要犯罪?快老老实实承认,不然的话,信不信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村长粗糙的食指猛地一挥指着远方,那大概就是派出所之所在。

古琴不语。在场的村民觉得这孩子衣衫褴褛,甚是可怜,而神情忠厚,不像小偷,也许只是个乞丐。当下便有人说:“算了,算了,不要吓着他了。”

“可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纵容他,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哩。——你父母呢,叫他们过来!”

“我没有父母。”古琴觉得这些人说话时老爱用手指头指指点点,真有意思。

“哦,那就怪不得你偷东西了,有爹生没娘教的,还不快招认,把东西交出来?”这一回村长换了个动作,化指为掌,作出要东西的姿势。

听了这话,古琴也不恼火。他知道是谁偷了钱,那便是他的伙伴,村长的儿子,但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免得多一条“含血喷人”的罪名。况且,遇上村长的儿子也是缘,同是偷窃,偷财偷物偷吃均是偷,此时没有必要出卖“朋友”。气氛有点紧张,这时候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箫声。箫声带着清新的空气,平和而自然,直飘到心里去……若有若无,心儿仿佛被轻轻亲吻,身若浮云,神游于千里之外。村长摆了半天姿势,古琴不但无动于衷,脸上好象还露出微笑。太不把村长放在眼里了吧,村长觉得很没面子,大声吼道:“还不拿出来!”古琴魂灵一时还没回来,不在乎村长怎么对他。村长很感到下不了台,然又拿古琴没办法。村民们都不耐烦了,纷纷要求批评教育一番便够了,失窃的钱财也不甚多。村长也知道适而可止,怕是逼急了会连累到他儿子。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了之。但从此古琴不敢再在这村子里偷吃的了。饿了怎么办,到其它地方去找吃吧。

中午,他不知怎的进了竹林,也许是箫声的吸引吧。这竹林,像茶一样清新,像歌一样优美。幽深处,竹影横斜,寂静无声。又有光华点点,风起影动。古琴心里感到宁静、亲切,有回家的感觉。他以安静的目光,慢慢地看着每一棵竹子,从下往上,从上往下。手不由地轻轻触摸它们。竹身坚硬而清凉,深厚而沉静。远古智慧的灵魂,定就在这竹身里。历经千万年,它依然扎根后土。不觉之间,他来到竹屋前。竹门正开着,屋里似乎没人。此时他突然意识到正饿得要紧,轻轻走进竹屋。这屋子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很熟悉,很贴心。他是个没有家的孩子,缓缓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难道这就是家?竹桌上有两个竹节杯,盛满了水,一个竹篮子,装满了鲜花和野果,就是没有粥或番薯之类。口也渴了,先喝一杯水。古琴端起竹节杯便喝。那水刚到唇边,清凉之气已袭人;一喝下去,从喉咽一直凉到脚底,精神一振,心胸豁然开朗,仿佛一道白光照进心里,周围白茫茫的雪的世界,身体变得清澈,冰雪的精魂缓缓聚成莲花。这水便是玉韵收集的竹叶上的晨露。这水如此好喝,那花果也一定是人间极品了。古琴拿起个野果,端详一会,咬了一口。——啊,苦涩无比,勉强吞了下去,差点吐了出来。他怕主人回来撞见,急忙离开了。

竹林里就是和外界不一样,它的清幽总能令流浪的心感到宁静。而这竹林中的箫声似乎还能拂去心灵中的尘埃。这里肯定是个神圣的地方,有高人居住。从刚才那水便可知道,粗俗的人定得不到那样的水。古琴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竹林,在离竹屋较远的一棵竹子下倚竹而坐,看着竹子,听着飘渺的箫声。他突然觉得嘴里有淡淡的香味,细细体味一下,竟余味无穷。就这样听着飘渺的箫声,品着花果的余香,不觉已黄昏。

玉韵回到竹屋里,发现她的甘露被人喝了,花果也被人动过,便料到有人来过。而这人说不定就是梦中的古琴……若是,他还会回来。一想到此,她便觉得有点激动不安了。

她开始做饭。粮食是她那亩地产的,她一粒也不卖。所产的粮食足够她吃一年。收下的稻谷也没有拿去加工,直接拿来做饭。真是不可思议。煮饭的锅是瓦锅,而盛饭的碗却是一对精美的大贝壳,筷子当然是竹枝了。至于菜嘛,便只有野菜汤了,没有一丝肉,一滴油。没有地方给她种菜,她只有去挖野菜。她不吃荤,不知是因为吃不起,还是本来就不喜欢吃。今晚的饭菜比平时多了一份,够两个人吃。饭做好后,她却不急着吃,而是盛好饭,两“碗”,摆好筷子,两副,然后坐在桌边等。等谁?等他。

残阳依依,飞鸟归林。果然,古琴不久便出现在竹门外。啊,此时的情景和梦中的竟相差那么远!玉韵已是寡妇,而古琴却还只是个孩子!而且,玉韵穿的已不是雪白的衣裙,而是灰色的粗布衣了……

琴韵玉山相会之后,两人倾心相爱,快活赛神仙。他们日日游山玩水,弹琴歌舞,夜夜肌肤相亲,尽享夫妻之乐。他们心意相通,即使不说话,只要看一眼对方的眼神也知道对方的心思。古琴天生弹得好琴,意境悠远,达到与玉韵一致的境地。这琴音配上玉韵的歌舞,那自当是鸾凤和鸣,美不可言。玉山之巅有如此盛况,与仙境何异?他们以自身的时间生活,不理世俗之事。如此,时间对他们来说仿佛不存在,不存在日久生厌之可能。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没人这样问他们,他们也从不这样思考。意义都只对人而言。对石头来说,汝又有何意义?然而他们自有意义。他们与自然共语,与万物共时;他们以花草、山川、冰水等方式演绎生命,亦是生命常态之一。帝皇虽说拥有万里江山,可那只是个虚无的概念。帝皇怎么能拥有自然山水?帝皇不过是个在宫廷里看奏折的人而已,连欣赏山水的工夫都没有。古琴玉韵于玉山之巅反而能享受山水之自由。他们对水有细腻的情感。玉山上所有的水源他们都一清二楚。无论冬夏,他们都喜欢漂浮在水上的感觉。他们还会在水中嬉戏,与鱼同游。

他们本可以从此与世无争,逍遥自在,但偶尔想起人间疾苦,内心深处总有所感触。他们虽可以以自身的时间隐居山林,但他们总不能完全摆脱人世之影响。人世间的美与丑,善与恶,总会在他们心中留下痕迹。他们可以于歌舞中神游于天地,亦可于水中涵养虚静,然而他们的自由应该是能自由地进出人群。

既有忧世之心,他们便想为世人做一些事情。于是,他们开始精心研究医学,编写乐曲,借此拯救世人的肉体,净化世人的灵魂。三年之后,他们精通医理,尝遍百草,掌握了神奇医术。在音乐方面,他们合编了一曲《余韵》。这确乎是世外之音,冰玉之韵,只应天上有。玉山飞雪不觉冷,心除宁静不是声。待到天崩地裂时,此曲当作余音响。

他们决定下山到人群中走走,过一段时间再回玉山隐居。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的人,都有些什么变化。他们装扮成江湖郎中,回到大陆四处行医施善,同时把乐曲《余韵》带到人群中。开始时人们不大相信他们,都以怀疑的目光看着这对年轻的夫妇。古琴玉韵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找的均是贫苦的地方,打出“无钱也看病”的招牌。那里的人们偶尔有个伤痛一时间找不到郎中,或者压根儿就请不起,看到这个招牌就好象看到了神仙一样。这些人还是不太放心地看着他们。而他们看病的过程也是够奇怪的。玉韵解下个长布袋,人们以为是什么宝物,不想是个琴。古琴在给病人看病时,玉韵也弹起琴来。弹的正是《余韵》。那里的人们还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呢,都静静地听着。人们还沉迷在琴声中,古琴已经开好了药方,接着去为病人采药。古琴并不走多远,就在附近山野中,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采了药回来。所采之药,多是当地附近常见的花草,十之**也是药典上所没有记载的。人们看着这些花草,表示怀疑:不就是一般的花草吗,也能治病?病人也不安心,深恐中毒而亡。古琴一方面叫病人放心,一方面施针灸给病人止痛。病人感受到古琴针灸之高超,对所采花草也有了点信心。玉韵继续抚琴,以平静的微笑看着众人。这琴声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说这曲子好听,都说弹琴的人也美妙无双。玉韵反反复复弹的是同一曲子,但人们却听不出来,以为那是一首像银河般长的曲子,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药煎好了,古琴亲自喂病人吃。这还不算完成,古琴继续守护着病人,直到病人感觉到药效为止。病去如抽丝,少说也要等上一天半夜,但古琴玉韵坚持等下去。这主要是为了让病人放心。病人感激涕零,他半辈子来就像牛马一样过日子,从不敢奢望受人服侍,而今古琴如此体贴,如何能不感动?病人之病尚未完全康复,古琴玉韵之名已传遍整个村庄。古琴玉韵并没有告诉人们他们的名字,人们只说一对年轻夫妇医术高明,有着慈悲心肠。

若是遇到妇女的疑难杂症,则由玉韵主诊,古琴在一旁弹琴。人们看在眼里,不由地赞叹古琴玉韵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心思细密,为妇女想得周到。虽说病不避医,但面对男大夫,妇女们总会感到不自然。有爱开玩笑者则说是玉韵管夫君管得严,不让丈夫看别的女人。

他们并非一律地救死扶伤,而是定了一条颇为高尚的原则:只医治那些得了病而没钱寻医问药的穷苦百姓。他们的名声越来越响,他们的事迹成为穷苦百姓的美谈。他们虽名满天下,但名字却不为人知晓,因为他们从不曾给病人及其家属留下姓名。人们为了纪念他们,便叫他们“弹琴神医”,也有人叫“神仙郎中”的,因为他们不仅医术如神,而且貌美如仙。

夜间,他们在野外露宿,睡在花草丛中。他们感受了农民的疾苦,也感受了救死扶伤之乐。

树大招风,他们也几乎为自己的名声所累。一位大财主的儿子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只剩半条人命。听闻“弹琴神医”医术如神,这财主马上派人四处查探神医下落。探子很快回报:神医正在城外给一苦人看病。下人们很会为老爷公子着想,立即飞马赶过去。琴声当中突然遭遇尖锐的马嘶声,随后烟尘席地而起。那帮人也不下马,对古琴吆喝:“喂,快去给我家公子看病!”

病人受了惊吓,拔腿想躲开,以免遭来横祸。古琴却拉住病人的手,叫他不要害怕。琴声依然,玉韵看都不看来者一眼。而周围的人都暗暗为古琴玉韵捏一把汗。

“哎呀,你聋了,听见没有?”那帮人又一喝。

这时古琴刚刚给那苦人看完病,回过头去很和气地说一声:“看病请排队。”他料定那些人不会排队,到时就是那些人无理,他和玉韵自然不会去给什么公子看病,巧妙地坚持了原则。

果然,

“嗯?我们公子看病还要排队,快跟我们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神医,你们快去吧,惹不起他们啊!”好心的人这么劝着。

古琴就是不怕,也不听劝告,只对探子说:“你们公子的病乃积恶所至,只要他和你们改恶从善,平心静气,病自然会好的……”

接下来,自然是那帮人回去报告财主,财主一气之下,——古琴玉韵被绑至阶下。

“你们不把我儿子的病治好就别想离开这里!”财主的话很合情理。

“只要你们有善心,公子的病自然会好的。”古琴还不放弃引恶从善。

“神医?我看你是神棍!善心是什么东西,能治病?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打一顿,看他们够善心治自己的伤病否!”

——又多了一种体验,古琴被打得体无完肤,而玉韵则只被海绵般地轻拍几下。那些人太嫉妒古琴的俊了,更妒忌他取了太美的老婆。几个人正暗想着如何把玉韵拖到房里去……唉,仙女下凡也难免要受这样的**。

好在,忽然一阵大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行人站不稳看不清,古琴玉韵才侥幸逃脱。他们逃脱后不久,财主的儿子就病死了。——听说是得花柳而死的,财主不准郎中们说出去。古琴玉韵也因此遭官府的通缉,罪名是医死了财主的儿子。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地百姓对财主公子的死拍手称快,对官府的腐败痛心疾首,对神医的逃亡则深感惋惜。只是,这些都不足以酿成一场农民暴动。

古琴玉韵认为行医可告一段落了,但不知那首《余韵》是否能净化世人的灵魂。于是,他们暗中查访听过此曲的农民。

“曲子是好听,病痛时听着这曲子,心里舒服许多。”朴实的农民说。

“只这些吗?”他们似乎有些失望。

“哦,我们种田的真不会听什么曲子,只能说这么些,我们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理会这些。你们最好还是弹给那些才子才女听,他们才会听……”

于是,古琴玉韵装扮成才子才女,在名山大川之间弹奏《余韵》,以觅知音。然而爱山水者不多,懂音律者更少。偶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无人问及此曲。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有兴趣的,但来者只是肤浅地问一两句便走人了。转眼半年,《余韵》人间无知音。

农民关注收成,无暇理会;仕子重功名,无心深究。若此曲格调略显忧伤,倒适合等待夫君服役归来的怨妇……

至此,古琴玉韵又回到玉山,继续宁静的生活了。